大雪节气,天爷却没有落雪。没有落雪,红丢丢的日头爷儿还在天上呵呵笑着。村边坡旁的地块儿都被冻得如铁块一般,硬梆梆,瓷光光,每年的这个时节,是农人们最悠闲自在的时光。
魏石寨跟魏长庚跟老黄,就在这个季节里享用着这份清闲。本就没有多少活路要干要做的魏石寨,坐在檐下的石磕台上晒暖儿,手里捧着那个笨疙瘩手机,合目养神。魏长庚也坐在墙根儿的小木椅上晒暖儿,手里拿着那个老式凯歌收音机,垂着眼帘,尽享暖意。老黄卧睡在石磕台根儿,也香香甜甜地睡着呢。笨疙瘩手机这当儿是静静地睡在魏石寨的手掌心里。而老凯歌收音机则哧哧啦啦地响着。响着,里头就有一男一女在说着这里那里的新鲜事儿,说一阵儿,就唱一阵儿歌。魏石寨听着听着,就在那说唱里迷迷瞪瞪了,就在日头爷儿那温温热热的亲呢里昏昏欲睡了。魏长庚听着听着,那天南地北的新鲜事儿就如梦样在脑里飘飘忽忽了,就在和和暖暖的光影里飞来飘去了。老黄在黄亮亮金灿灿的暖色里,睡意竟也深得没边没沿。
叮铃铃……叮铃铃……一坡一村都满是这铃声了。这铃声在坡垴沟底,在村边河畔,在树梢房檐,四处奔跑着,滚动着,跳跃着。这当儿,这当儿笨疙瘩手机就在魏石寨手掌心里蹦着跳着叫唤哩。这尖尖细细清清脆脆的声响儿,就扎在魏石寨的耳朵里,就刺在魏长庚的耳朵里,就钻进老黄的耳朵里。魏石寨一激灵张开眼。张开眼一片闪闪烁烁的芒刺儿就扎得他眼窝生疼生疼。他赶紧又把眼帘关了一下,从那一条窄窄的缝隙里看着笨疙瘩手机,用手指头摁了一下,就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魏长庚和老黄都在这叮铃铃里张开眼,都把眯成一条线儿样的眼搁在魏石寨身上。
“喂,喂……”魏石寨使劲儿听着,大声地叫喊着,“喂,你是谁呀?咹?听不清,你说你是谁?哦,蓝总?哦哦,听清了,听清了。蓝总呀,你好,我也好,大伯好,老黄好,都好,都好着哩。你也好吧?好,那就好。你在哪?省城?省城老㞗远哩,打这是长途吧?手机没有长途短途?哦,那就是说,你在县城跟在省城打电话一个样儿?一个样儿啥意思?就是一模样,就是没啥分别。哦,啥?全球漫游,就是说不管你在中国还是外国,都是一个价?那老美气哩,去美国往中国挂个电话也是一个价码?哦,真美!你说啥?你大爷最近身体可好?好,好,好着哩。要说都九十二岁了,没有一星半点毛病那也不现实呀,一猛有个风发咳嗽、头疼脑热也是常事,不过没啥大毛病。一顿能吃多少饭?可口了一碗两碗,不定数哩。不可口了,也吃个半碗一碗没啥儿问题。嗯,你放心,有啥儿我给你挂电话。你不是给我留有电话号哩么,写在门背后的墙上哩,忘不了。我?身体可好哩,前几天还往县城跑了一趟。咹?咋没跟你联系?嗨,头天去,第二天就回山里了。城里住不惯哩么,不光楼房住不惯,城里的天爷还往下倒灰哩,一天到晚活在云里雾里,走路跟腾云驾雾样轻飘飘,都快成仙了,就急着回山里了。山里下灰没有?没有哩,山里的天是瓦蓝瓦蓝,云是亮白亮白,日头爷儿是红丢丢的么。你也厌烦城里?不会吧,城里住惯了,比咱山里美气哩,只要有钱,想吃啥想喝啥,连门儿都不用出,挂一个电话,就有人把啥儿啥儿都送到屋里了。赶个集上个店也是像上个茅厕一样方便。看个病住个院,就像住旅社一样不费一点儿气力么。你说你最近有点儿忙?你忙你的,你大爷我们都好着哩。啥?你年根儿再来看我们?不用不用哩,你是大忙人,就不要为我们耗费你的时间了,有啥儿我就给你挂电话!啥?你一定要来?来给你大爷拜年,来给我拜年?呀呀嘿,拜啥年哩么,你这一说啥儿都有了,就不要来了,离城这㞗远,来一回不得烧油,不得耽搁功夫?都是小事?哦,哦,知道了。村里一切正常,老古董屋我跟大伯还有老黄都给看着哩。没有人来看过,也没有人来问过。山里很少有人进来。”
魏石寨在院子里转着圈儿说电话。魏长庚看得有些晕了。老黄也看得有些晕了。他却不晕,依旧走着说着。
“嘿,差点儿忘了,说村里没来过人,那是假哩,真还来过俩人。谁?男人还是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做啥子哩?我问他们,他们都说是镇子文化站哩。我问他们来村里做啥子哩,他们说随便看看。我说随便看看咋就随便到我们瓦罐村了?他们说听说你们村的老古董屋是明清民居,就过来开开眼。我说那你们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他们说,来这里看看还有啥早和晚?我们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我又问他们说,那你们看这做啥子呀?他们说不做啥,就是随便看看。他们这看看,那瞅瞅,在村子里转了个遍,我们也没有给他钥匙。他们说能不能进院子看看?我说不中哩,没有钥匙呀。他说听说你们有钥匙。我说前几天进城,把钥匙忘在城里了。他们就在外头看了又看,就走了。咹?有人也在打咱瓦罐村的主意?刀把子在咱手里,他能长个翅膀飞进去?好,好。谢谢?谢个啥子么?就是你上回来说那,咱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说外气话?嗯,中。嗯,好。啥?打猎?很少哩,基本没有。砍树?偷着砍树倒是时不时会有哩,白儿里不打紧,就是有的偷树贼老是后半夜进来,天不明就走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黑灯瞎火,黑摸瞎揣,大伯不叫我黑儿里出去逮偷树贼,说撵不上,也弄不住,再把自己个弄残了,不值哩。白儿里我们仨闲着没事儿就四处转转看看,他们不敢胡来。”
……
魏石寨在院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儿,说的话也堆了满满一院子。魏长庚看着魏石寨来来回回地转,看得是晕晕乎乎。老黄听着那高高粗粗的吆喝,也是听得云天雾地。
魏长庚关了收音机。魏石寨也停了他的高音喇叭。魏长庚问是不是那个蓝老板的电话?魏石寨说是哩,他应记着你,应记着我,应记着老黄,更应记着瓦罐村哩,他问了一大堌堆。他说他腊月间再来看你,来给你拜年哩。魏长庚说,拜啥子年呀,咱跟人家不沾亲不带故,劳烦人家做啥子哩么?魏石寨说,我也是这式说的么,他说他是一定要来哩。俩人正说着,那个笨疙瘩手机就又叮铃铃叮铃铃地叫唤着,在石磕台上蹦哩跳哩。魏石寨赶紧拿起来,说咋又打过来了,不是将才挂了,咋不大一会儿又打来了哩?轻言轻语说着,就摁了一下,然后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正要说,蓝总……蓝字还没说出嘴儿,就听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死鬼,弄啥哩,接个电话还要跑十里八里不是?魏石寨听出是他媳妇桂英,就说不弄啥儿,在跟大伯闲谝瞎喷的么,就以为又是那个蓝总挂来的电话,我老笨,没有存号码,也没顾上看号码,就当是蓝总的电话,就过来接,一接原来是你个老东西。那头说,咋,蓝总给你打电话了?都说啥了?魏石寨说也没说啥,就问问大伯,问问我,问问老黄,又问了老古董屋,还说腊月间他要进山里看咱大伯,来给我们拜年哩。那头说,这个蓝总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哩。魏石寨说,你今儿打电话有啥事呀?那头说,你个死鬼,有啥事,没啥事就不能给你挂个电话?魏石寨说,嘿嘿,没啥事你这不是闲磨牙哩么?那头说,你个狗东西!这不是都大雪了,再过半月就要进九了,想着山里老冷,问问你跟大伯,交了九要多注意身子,上回你回的时候,我给咱大伯勾的棉帽子棉围巾棉手帽棉袜子,都叫咱大伯戴上穿上。你也是,买的新棉窝儿鞋不要舍不得穿,黑里睡前把炕烧得热热的,省得后半夜冷,咱那里没有暖气,可甭不舍得烧柴火,该烤火就烤。魏石寨说知道咧知道咧,啥都知道咧,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儿,还用得着你操这大的心,你只管看好咱的孙娃儿,等到腊月底,我好进城接你回来,还有咱那个野人娃儿小波子,也回来,一家人热热呵呵过个年。老大娃?老大娃人家都成浑浑全全一家人了,不用咱恁操心,他要是愿意回来,咱也不多嫌,他们要是不回来,去他丈人屋里过年,咱也不反对。那头说,好啦中啦不说啦,孙娃儿闹喝哩,我得赶紧照看咱孙子啦,反正正反,你要照看好咱大伯,还要照看好你自己个。你也是六十的人了,甭成天能得跟个小伙娃儿一样。就这了,挂了。说完,那头就传来嘟嘟嘟的声响。魏石寨摇摇骶脑,嘴上咕咕哝哝道,这老东西,最后也不问我还说啥儿不说,就势急慌忙把电话挂了,哼,真不是个东西!
日头爷儿走走走,就走到西山圪梁上了,如一个大火烧,就被吞咽下去了,西边的天上,就流了殷殷的血,把起起伏伏的山,把瓦罐村,把一世界都染成血色了。
日落如人死,总是那么血淋淋惨凄凄,叫人心里揪抓着疼哩。
吱扭扭,大门关了。吱咛咛,二门也关上了。关上了门,屋里就被炕洞里呼呼上窜的火苗儿燎烧得晃晃悠悠地明着亮着。魏长庚魏石寨和老黄就在那铜色的光里跳跃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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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响着。响着就流出一股儿水样明亮动人的音乐。跳动的水流完了,越来越细了,接着就流出这里那里的奇闻怪事。就说京城的灰灾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天也蓝着,日头也红着,汽车也不用论着单双号了,停工的厂子工地又恢复生产和工程了,人也不用老戴着嘴罩儿上班了。听着,魏石寨心里也畅快哩,就想京城也能跟咱瓦罐村一模样儿了,也能张大嘴儿吸空气了。想着,就在心里笑了,心里就跟吃了蜂糖一般儿甜着美着。就想省城县城也一定没有了灰灾尘灾了,也一样跟瓦罐村蓝着天,阳着光。他就在心里骂着桂英,电话说挂就挂,也不等人说完,还没顾上问问城里见蓝天见日头了没有,就急急慌慌把电话挂了,真不是个东西!正在心里美着甜着噘着骂着,一猛就又苦苦涩涩了,喉咙里就又堵了灰了尘了,因为,因为他听收音机里又说,再过两天,京城就又要遭灰灾尘灾了。嘿,这灰灾尘灾咋就耍起接力赛了哩?咋一个才走,又要来一个了?
心里原本欢欢快快通通畅畅流着的水儿,就遭了怪石险滩了,就被一堵墙样聚在那里不走了,打起旋儿了。魏石寨干脆关掉收音机,屋里就一老嗡蹦着跳着那金黄灿灿的火苗儿,就爆出哔哔剥剥的响儿。魏长庚拿眼盯着魏石寨,意思是咋不听了哩?魏石寨就看出了大伯的意思,就说听着不舒坦,日头爷儿还没出来悦活几天,就又要叫灰灾尘灾糟害,又要昏天黑地哩。魏长庚说,年年如此,又不是今儿一回两回,这大城小市住着的人,年年这光景吃灰吃土哩么。不听也罢。耳不听,心不烦,越听心里就越不舒坦。魏石寨说,大伯,我去给咱拿核桃毛栗儿枣儿,咱就就着这火明儿,吃一会儿。魏长庚说中哩,这都是咱山里出产,吃了只会有好处,没有啥儿坏处哩。魏石寨就用碗挖了核桃毛栗子枣儿。屋里就响起一片嗑嗑嚓嚓,就飘起一层厚厚浓浓的核桃香,毛栗子香,枣香。老黄卧在离炕洞不远的脚地上,闻着这一老屋横来竖往的滚滚荡荡的香气儿,嘴里直流水儿。
魏长庚说,老黄也馋得慌哩。
魏石寨说,老黄吃饭,不吃这山货么。
魏长庚说,老黄牙口跟我一般好呀。
魏石寨说,老黄没你年龄大么。
老黄说,谁说我光吃饭,我也想吃那好东西哩么。
魏石寨说,想吃就给你弄个枣夹核桃尝尝。说着,就把一个枣掰开,用牙咬出枣核,把核桃仁儿塞进去,又捏了捏那颗枣肉儿,就送到老黄嘴边说,老黄,你倒美哩,吃啥儿都是请现成儿,不动手,光动嘴哩。老黄就把感激的目光搁在魏石寨身上,张开嘴儿,要去逮那颗枣儿。魏石寨没有直接把枣儿送进老黄嘴里,而是把手往高里升了升,把那颗枣儿升到半空里,作出要抛扔的动作。老黄就张大了嘴,作出要接吃的姿势。魏石寨故意把枣儿往空里一扔,那枣儿就在一明一暗的火光里飞了上去,又旋着转着往下落。老黄把张开的嘴儿往上一扬一逮,那颗枣儿就不偏不斜进了老黄嘴里了。
老黄还不老哩。魏石寨说。
老黄啥儿都还灵便着。魏长庚说。
老黄就香香甜甜地吃了,就卧在脚地上看着这屋里的俩男人,两颗灰葡萄样的眼里就跳动着两团活生生的火苗儿呢。
炕洞里的火灭了。魏长庚和魏石寨和老黄也都睡死了。
瓦罐村在沉静里睡去,睡在坡坡梁梁的怀里,睡在静静谧谧闪闪烁烁的星光里,只有偶尔几声野物的叫唤,如催眠曲儿一般缠绵在坡顶沟底村畔院落屋里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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