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暖的南风刮了两昼夜。田野上的残雪化净了。泡沫滚滚的雪水流尽了,草原沟里和小河里的流水不再翻腾了。第三天清晨,风息了,草原上下起浓雾,一丛丛打湿了的去年的羽茅草闪着银光,山冈、洼地、市镇、钟楼的尖顶、直指天空的高高的白杨树都隐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蔚蓝色的春天来到了辽阔的顿河草原上。
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晨,阿克西妮亚病后第一次走出屋子,如醉如痴地呼吸着甜蜜醉人的清新的春天空气,在台阶上站了很久。她压制着恶心和头晕,走到果园里的一口井边,放下水桶,坐在井栏杆上。
她觉得眼前的世界不同了,变得出奇地新鲜和迷人了。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激动地朝四下里望着,像小孩子一样拨弄着衣服的皱褶。那笼罩在雾气中的远方,果园中那泡在融雪水里的苹果树,那水漉漉的围墙,墙外的大路和那冲得很深的去年的车辙——她觉得都格外美,觉得一切景物都闪烁着又浓又温柔的色彩,就像是洒满了阳光。
透过雾气露出来一小片蓝天,那冷冷的蓝色照得她的眼睛发花;那霉烂的干草气味和化冻的黑土气味又亲切又好闻,阿克西妮亚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嘴角笑了笑;从雾蒙蒙的草原上传来百灵鸟天真无邪的歌声,不觉勾起她的惆怅。这在异乡听到的歌声,使阿克西妮亚的心加速跳动起来,使她的眼睛里冒出两颗小小的泪珠儿……
阿克西妮亚心情恬静地品味着又回到她身上来的生命,非常想用手把什么都摸摸,用眼睛把什么都看看。她想去摸摸那一丛潮湿得发了黑的醋栗,想把脸贴到那长了一层灰白色绒毛的苹果树枝儿上,想跨过那一段倒在地上的篱笆,到泥泞地上去走走,不走大路,径直地往前去,穿过一块宽宽的洼地,到那一片碧绿的、渐渐和雾蒙蒙的远方融合在一起的冬小麦地里去……
阿克西妮亚等了好几天,以为格里高力很快会来的,但是后来她从到房东家来串门的街坊们的嘴里听说,仗还没有打完,有很多哥萨克从诺沃罗西斯克走海路上克里米亚去了,那些留下来的哥萨克都参加了红军,到矿山上去了。
周末,阿克西妮亚拿定主意要回家去,而且这时候很快就来了一个同伴。有一天傍晚,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子不敲门就走进屋里来。他一声不响地鞠了个躬,就脱起他身上穿的那件又肥又大、衣缝都开了绽的肮脏的英国军大衣。
“好人呀,你这是怎么啦,连‘好’也不问,就要住宿吗?”房东惊讶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问道。
小老头子很麻利地脱下军大衣,在门口抖了抖,细心地挂到钩子上,这才抚摩着剪得短短的白胡子,笑着说:
“善人呀,看在基督面上,多多担待吧,我是在如今这年头儿学会了这一手:先脱衣服,然后再请求住宿,要不然是不叫进门的。如今的人都不讲礼貌,不欢迎客人了……”
“我们哪儿有地方让你住呀?你看,我们够挤的了。”房东已经是比较和气地说。
“我有一点点儿地方就行。就在这门口,蜷一蜷身子就能睡。”
“你是干什么的呀,老大爷?是逃难的吗?”女房东问道。
“是的,是的,是逃难的。逃啊,逃啊,一直逃到海边,可是这会儿是慢慢往回走了,逃难逃够啦……”喜欢说话的老头子一面回答,一面在门口蹲下来。
“你是什么人?什么地方的?”房东又问道。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在手里转悠了几下,嘴上依然带着原来那种笑容,说:
“这就是我的身份证,我就是凭着这家什从诺沃罗西斯克一直往回走;我的家还很远呢,我是维奥申乡的。我现在就是喝够了海边的咸水,回家乡去。”
“我也是维奥申乡的呀,老大爷!”阿克西妮亚高兴得脸都红了。
“真没想到呀!”老头子叫了起来。“在这儿会遇到同乡!不过如今这种事儿不算稀奇啦:咱们如今就像犹太佬一样,跑得到处都是了。在库班就是这样:你扔出棍子去打狗,可是打到的却是顿河的哥萨克。到处都能碰到顿河哥萨克,多得数都数不清,可是埋到地里的还要多些。善人呀,这一次逃难,我可是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见过。老百姓受的什么样的罪,就没法子说啦!前天我坐在火车站上,有一个戴眼镜的有身份的女子坐在我身旁,透过眼镜看着自己身上的虱子。虱子在她身上到处爬。她就用手指头把虱子往下捏,眉头皱得紧紧的,就好像在尝又酸又涩的野苹果。她在掐那可怜的虱子的时候,眉头皱得还要厉害些,把一张脸都皱歪了,她真是厌恶透了!可是有些心狠的家伙就是杀人也不皱眉头,连嘴都不歪一歪。我亲眼看见一个这样的好汉,一口气劈死三个加尔梅克人,然后把马刀在马鬃上擦了擦,掏出香烟抽起来,走到我跟前,问道:‘老大爷,你瞪什么眼睛?想要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吗?’我说:‘瞧你说的,孩子,上帝保佑你吧!你把我的脑袋砍掉,那我怎么吃饭呀?’他笑起来,就走开了。”
“有的人杀人杀惯了,杀一个人,比掐死一个虱子还容易。革命革得人不值钱了。”房东很深沉地插话说。
“这话一点儿不假!”老头子表示赞成这话。“人不是畜生,干什么都能习惯。噢,我就问那个女人:‘您是什么人?看样子,您好像不是普通人呀。’她看了看我,就流起泪来,说:‘我是戈列奇欣少将夫人。’我心里想,管你什么将军,管你什么夫人,身子的虱子像癞猫身上的虼蚤一样啦!我就对她说:‘夫人,您要是这样整治您身上这些小虫儿,对不起,您就是到圣母节也逮不完。还要把手指甲都硌烂呢。您顶好一下子都弄死!’她问:‘怎么弄法呢?’我就出主意说:‘您把衣服脱下来,铺在一块硬地方,用瓶子来压。’我一看:这位将军夫人收拾收拾,就朝水塔后面跑去;我又一看:她正拿一只绿玻璃瓶在衬衣上滚呢,而且滚得那样巧妙,就好像干这种事儿干了一辈子!我看了她一阵子,心里就想:上帝管得真宽,他叫有身份的人身上也长长这种小虫儿,说,叫这些小虫儿也吸吸他们的甜血吧,不能光叫它们吸干活人的血……上帝真有眼!上帝是通情理的。有时候上帝管人管得非常公正,简直好得没法子再好了……”
这位老裁缝不住气地说着,他看到房东两口子都很用心听他说话,就很巧妙地暗示说,他还有不少有趣的事儿可以说说呢,不过他太饿了,饿得直想睡觉。
吃过晚饭以后,他一面打铺睡觉,一面问阿克西妮亚:
“老乡,你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吗?”
“我正想回家呢,老大爷。”
“好啊,那咱们就一块儿走吧,有人做伴儿总要热闹些。”
阿克西妮亚高高兴兴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和房东两口子告过别,就离开了这荒凉的草原村庄新米海洛夫村。
* * *
第十一天的夜里,他们来到米留金镇上。在一个看样子很富裕的大户人家借宿。第二天早晨,老裁缝决定在镇上住一个星期,休息休息,养一养他那已经磨出血来的一双脚。他已经走不动了。这户人家也有裁缝活儿要他干,于是很想干干活儿的老裁缝很带劲儿地在窗前坐了下来,掏出剪刀和用小绳子拴着的眼镜,很麻利地拆起一件破衣服。
这个爱说爱笑的老头子在和阿克西妮亚道别的时候,对她画了一个十字,并且一下子就流起泪来,但是他马上擦去眼泪,用他平时常用的玩笑口气说:
“穷苦不是亲娘,可是穷苦能叫人亲近起来……我真舍不得你……可是,没有法子,你就一个人走吧,好孩子,你这领路人这一下子不能走了,非得找个地方不可了……不用说,咱们赶路赶得太猛了,简直够我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受的。要是有机会,你告诉我家的老婆子,就说老头子还活着,身子还结实呢,受过各种各样的折腾,可是还活得好好的,在路上给行善的人家做裤子呢,还说不定哪一天才能回家……你就告诉她:老浑蛋不再逃难了,已经在往回走了,就是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到家里……”
阿克西妮亚又在路上走了好几天。在博柯夫镇上搭上一辆顺路大车,一直坐到鞑靼村。天黑时候,她走进大开着的自己家的大门,朝麦列霍夫家看了看,一股泪水猛然涌到喉咙眼儿里,憋得喘不过气来……她在很久没有人的空厨房里把积了很久的痛苦的女人眼泪全部哭了出来,然后到顿河上去挑了一担水,生起炉子,在桌边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她沉思起来,竟没有听见门响,直到伊莉尼奇娜走进来,小声说:
“噢,你好啊,他嫂子!你在外乡待了很久呀……”
阿克西妮亚这才回过神来,惊恐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你怎么拿眼睛瞪着我,不说话呀?是不是带回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了?”伊莉尼奇娜慢慢走到桌子跟前,在大板凳边上坐了下来,一直用探询的目光盯着阿克西妮亚的脸。
“不是,我会有什么消息……没想到您来,我正在想事情,没听见您进来……”阿克西妮亚慌乱地说。
“你瘦了,身子很虚嘛。”
“我害过伤寒……”
“我家格里高力……他怎样……你们在哪儿分手的?他还活着吗?”
阿克西妮亚简要地说了一遍。伊莉尼奇娜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到最后问道:
“他离开你的时候,不是病着走的吧?”
“没有,他没有病。”
“你后来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
“没有。”
伊莉尼奇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
“嗯,好吧,谢谢你这番吉利话。可是村里人提到他,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说什么呀?”阿克西妮亚小声问道。
“没什么,都是乱说……不能什么话都听嘛。咱们村里的人只回来万卡·别司贺列布诺夫一个。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看见格里沙生病呢,别人的话我都不信!”
“别人都怎么说呀,大婶子?”
“我们这儿有人说是听到新根村的一个哥萨克说,好像红军在诺沃罗西斯克城里把格里沙砍死了。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实在受不住,就到新根村去了一趟,找到了那个哥萨克。他说他没有说过这话。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过。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好像他进了监牢,在牢里害伤寒病死了……”
伊莉尼奇娜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那虬筋盘结的、很不灵活的两只手,老半天没有做声。老人家那松弛的脸上表情很平静,嘴唇闭得紧紧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那两个黑糊糊的腮帮子上忽然涌现出一阵樱桃色的红晕,眼皮轻轻哆嗦起来。她用干燥、狂热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沙哑地说:
“我才不信呢!我就剩下这一个儿子了,不会死的!上帝没有来由这样惩罚我……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反正活不久了,就是没有这种事,我的苦也够受的了!……格里沙活着呢!我的心里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说,我的儿子活着呢!”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
厨房里静了很久,后来风把通向过道里的门吹了开来,于是可以听见,春水在河那边杨树林里低沉地吼叫着,大雁在河湾里惶惶不安地互相呼唤着。
阿克西妮亚把门关上,身子靠在炉灶上。
“您不要为他难受,大婶子,”她小声说,“他那样的人还怕病吗?他结实着呢,简直就像是铁打的。这样的人死不了。一路上那样冷,他连手套都不戴呢……”
“他想孩子们吗?”伊莉尼奇娜无精打采地问道。
“他也想您,也想孩子们。孩子们都好吗?”
“都很好,孩子们没有事。可是我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死在逃难的路上啦。只剩下我们这几口啦……”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画了一个十字,心里觉得非常奇怪:伊莉尼奇娜说到丈夫的死,竟是那样平静。
伊莉尼奇娜扶着桌子,很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在你这儿坐住啦,天已经很黑了。”
“您坐一会儿吧,大婶子。”
“家里只有杜尼娅一个人,我该走了。”她一面理头巾,一面把厨房里打量了一遍,皱了皱眉头,说:“炉子里冒烟啦。你走的时候,就该找个人来住住嘛。好啦,再见吧!”她已经抓住门把手,也不回头看,又说:“等你把家里事料理好了,到我们家来玩吧。你要是听到格里高力的什么消息,就告诉我。”
从这一天起,麦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亚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就改变了。因为都在为格里高力的生命担心,所以她们也就亲近起来。第二天早晨,杜尼娅一看见阿克西妮亚在院子里,就唤了她一声,并且走到篱笆跟前,抱住阿克西妮亚的瘦瘦的肩膀,又亲热又真挚地对她笑了笑。
“噢呀,阿克秀莎,你瘦了好多呀!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过这种日子,那是要瘦的。”阿克西妮亚暗暗羡慕地打量着她那洋溢着成熟的美的红红的姑娘的脸,笑着回答说。
“我妈昨天上你家来了吗?”杜尼娅不知为什么小声问道。
“来过。”
“我就想,她是上你家来了。她问格里沙了吗?”
“是的。”
“她没有哭吗?”
“没有,她是个很刚强的老人家。”
杜尼娅很信任地望着阿克西妮亚,说:
“她要是哭哭倒好些,心里总会轻快些……阿克秀莎,你要知道,她打从冬天以来变得很古怪,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她听到我爹死的消息,我以为她心里要难受死了,我非常担心,可是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说:‘愿他在天堂安息,我的亲人受罪受到头了……’直到天黑,她和谁都没说过一句话。我找她说这样,说那样,可是她摆摆手,一声也不响。那一天我真害怕呀!晚上我把牲口料理好了,走进屋里,问她:‘妈妈,晚饭咱们做什么吃呢?’她的心情平定了,才开口说起话来……”杜尼娅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隔着阿克西妮亚的肩膀望着别处,问道:
“我家格里高力死了吗?这话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好妹妹。”
杜尼娅用探问的目光侧眼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更加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妈妈想他简直想疯啦!她一个劲儿地唤他:‘我的小儿子呀!’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死。阿克秀莎,你要知道,她要是知道格里沙真的死了,她自个儿也会难受死的。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格里高力了。她对孙子孙女也不那么关心了,干活儿也没有劲儿了……你想想看,一年的工夫,我家少了四口啊……”
阿克西妮亚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之情,她隔着篱笆探过身子,抱住杜尼娅,使劲亲了亲她的脸蛋子。
“好妹妹,你要想法子分分你妈的心,别叫她太难过了。”
“能想什么法子呢?”杜尼娅用头巾的角儿擦了擦眼睛,央求说:“你上我们家玩玩,跟她聊聊吧,她总会轻快点儿。你不用躲着我们!”
“我要去的,一定去!”
“明天我要下地去。和安尼凯的老婆插犋,想种两亩小麦。你不想种点儿吗?”
“我还种什么地呀?”阿克西妮亚很不开心地笑了笑。“又没有牲口,再说也用不着。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马马虎虎能过得去。”
“你家司捷潘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阿克西妮亚淡淡地回答说,并且又意想不到地说:“我才不怎么想他呢。”这无意中冲口而出的自白,使她发起窘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急急忙忙地说:“好,再见吧,小妹,我要上屋里去收拾收拾了。”
杜尼娅装做没有看出阿克西妮亚的窘态,望着一边,说:
“等一下子,我还有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帮我们干干活儿?地都要干了,我怕我们种不下去,可是全村的男子汉只剩下两个了,而且都还是残废。”
阿克西妮亚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于是杜尼娅也满心欢喜地去准备下地。
杜尼娅准备下地十分认真地准备了一整天:安尼凯的老婆帮着她把麦种筛了筛,她又凑合着把耙修了修,往车轮上加了油,把播种机也调理好了。傍晚时候,她包了一头巾干净麦子,拿到坟地上,撒在彼特罗、娜塔莉亚和妲丽亚的坟上,好叫鸟儿明天一早就飞到亲人的坟头上。她的一颗孩子般纯真的心完全相信,死者会听见悦耳的鸟叫声,会高兴的……
* * *
快到黎明时候,顿河沿岸才安静下来。在淹了水的树林里,流水小声低语着,冲刷着灰绿色的青杨树,有节奏地摇动着淹没在水里的小橡树和小白杨树棵子的树头儿;在灌满了水的湖泊里,被流水冲弯的一丛丛芦苇沙沙响着;从水湾里、河汊里,从春水映照着朦胧的星光、像入了迷似的一动不动的地方,传来海雁的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公鸭子的懒洋洋的叫声,有时还传来停在开阔的水面上过夜的路过的天鹅那银喇叭一样的声音。有时候能听见水里的游鱼在黑暗中溅水的声音。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粼粼的水波远远地荡漾开去,一只惊慌的鸟儿发出的报警声顺着水面传了过来。顿河沿岸又静了下来。但是黎明时候一道道石灰岩山岭刚刚隐隐露出粉红色,下游来的风就刮了起来。又猛又强劲的风迎着水流吹来。顿河上掀起一丈高的波浪,树林里的水疯狂地沸腾起来,树木摇来晃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大风怒吼一整天,到深夜才停息。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的天气。
原野上一片淡紫色的烟尘。土地越来越干,草也停止生长了,耕过的土地上吹起一道道沙土丘。耕地眼看着被风吹干了,可是鞑靼村的田野上几乎看不到人的影子。全村只剩下几个很老的老头子,逃难回来的男子汉不是冻伤,就是害病,都不能干活儿;在地里干活儿的只有妇女和半大孩子。风在行人稀少的村子里吹得灰尘滚滚,吹得一家家的护窗乒乒乓乓直响,吹得棚顶上的麦秸到处乱飞。老头子们说:“今年没有粮食吃了。只有老娘们儿在地里干活儿,而且三四家才有一家种地。地不种是不会长庄稼的……”
下地的第二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克西妮亚赶着牛到塘边去饮水。奥布尼佐夫家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牵着一匹上着鞍的马站在塘边。那马吧咂着嘴,水珠儿从灰灰的、光滑的马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了马的小骑手正在玩着:往水里扔土坷垃,看着水上的圈圈儿渐渐扩展开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万尼亚特卡?”阿克西妮亚问道。
“给妈妈送饭。”
“噢,村子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盖拉西姆爷爷昨天夜里用网逮了一条老大老大的鲤鱼。还有,菲道尔·梅里尼柯夫回来了。”
小男孩踮起脚来,给马上了嚼子,两手抓住马鬃,十分敏捷地跳上马去。他离开塘边,像个谨慎的当家人似的,让马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但是过了不大的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就放马大跑起来,跑得退了色的蓝褂子在背后鼓了起来。
牛在喝水,阿克西妮亚在塘边躺了下来,并且当即拿定主意到村子里去一趟。梅里尼柯夫是个当兵的哥萨克,想必知道格里高力的下落。阿克西妮亚把牛赶到停车的地方以后,就对杜尼娅说:
“我要到村子里去一下,明天一早我就来。”
“有事儿吗?”
“有事儿。”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回来了。她走到正在套牛的杜尼娅跟前,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树条子,但是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上出现了痛苦的纹丝。
“菲道尔·梅里尼柯夫回来了。我去找他打听格里高力的消息,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简短地说了说,就陡地转过身去,朝播种机走去。
种过地以后,阿克西妮亚就干起自家的事情:在园子地里种了些西瓜,把房子泥了泥,刷了刷,尽自己的本事用剩下的麦秸把棚子顶缮了缮。她在忙碌中打发着日子,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在为格里高力的生命担心。阿克西妮亚不愿意提到司捷潘,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不会回来了,但是每当有哥萨克回到村子里来的时候,她总是首先问:“你没有看见我家的司捷潘吗?”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慢慢问到格里高力身上去。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就连顶喜欢说闲话的娘们儿都不说他们的事了,但是阿克西妮亚还是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只是有时候,有的当兵的不大爱说话,一直不提格里高力的事,她才眯缝着眼睛,带着非常害羞的神气问:“你没碰到我家的邻居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吗?他娘想他想死了,人都想瘦了……”
自从顿河军在诺沃罗西斯克投降以后,本村的哥萨克谁也没有看见过格里高力和司捷潘。直到六月底,才有司捷潘的一个柯隆达耶夫村的同事要从这儿过河,顺路来看了看阿克西妮亚。他告诉她:
“我对你说实在话,司捷潘上克里米亚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上的轮船。没来得及和他说话。挤得不得了,要从人头上才能走过去。”问他有没有见到格里高力,他回答得很含糊。“我在码头上见过他,他还戴着肩章,后来就没有看见他了。把许多军官都送到莫斯科去了,谁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呀……”
过了一个星期,受了伤的普罗霍尔·泽河夫回来了。是一辆拉差的大车从米列洛沃镇上把他送回来的。阿克西妮亚一听说他回来,连牛奶也不挤了,把小牛往母牛跟前一推,就一面扎着头巾,几乎是跑着,急急忙忙朝泽柯夫家走去。“普罗霍尔是知道的,他一准知道!可是如果他说格里高力已经不在人世了,怎么办呀?那我可怎么办啊?”她一路上这样想着,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害怕听到不祥的消息,脚步不觉渐渐慢了下来。
普罗霍尔把一只断胳膊藏在背后,满面春风地在上房里把她迎住。
“你好啊,老搭档!你好啊!又看见你活着啦!我们还以为你把小命丢在那个小村子里了呢。噢呀,你病得好厉害呀……喂,怎么样,你是怎样好起来的?可是你瞧,波兰白军把我搞成什么样子啦,日他们的奶奶!”普罗霍尔把挽成结儿的绿色军便服的空袖筒给她看了看。“我老婆一看见,就淌起眼泪,我就对她说:‘别哭了,糊涂蛋,别人脑袋掉了,都不难受呢,掉一条胳膊,有什么了不起的?马上就可以装一只木头的。木头胳膊至少不怕冷,砍上一刀,也不会流血。’糟糕的是,我还没有学会用一只手做事情呢。我连裤子都扣不起来,真够戗!从基辅回家这一路上,我的裤裆都是敞着的。真不好意思!如果你看见我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就请原谅吧……噢,进来吧,请坐,你是客人嘛。趁我老婆还没回来,咱们先谈谈吧。我叫她打酒去了。男人断了胳膊回来,可是她都没东西慰劳慰劳。丈夫不在家,你们都是这种样子,对你们这些湿尾巴鬼,我才摸透了呢!”
“你快说说吧……”
“我知道,我这就说。他叫我问候你呢,”普罗霍尔很滑稽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很惊愕地拧了拧眉毛,“你这是怎么啦?你哭什么呀,傻娘们儿?你们这些老娘们儿都是泪包子。打死了,你们哭;活下来,也要哭。快擦擦吧,擦擦吧,干吗淌起鼻涕来啦?我告诉你吧,他活着呢,而且很壮实,把一张脸都吃圆了!我和他在诺沃罗西斯克一块儿参加了布琼尼同志的骑兵队伍,编进第十四师。咱们的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指挥一个连,也就是一个骑兵连,我当然也在他的手下,我们朝基辅方面开去。我们把那些波兰白军打得屁滚尿流!我们在往那儿开的时候,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就说:‘我砍过德国人,也拿各种各样的奥地利人试过刀,难道波兰人的脑壳儿就结实些吗?我看,他们的脑袋比咱们俄国人的脑袋更要好砍些,你以为怎样?’并且朝我挤了挤眼睛,笑了笑。他的样子大变了,自从参加了红军,他就快活起来,胖得像匹骟马一样了。噢,我们也免不了要吵吵嘴……有一回我走到他跟前,和他说着玩儿:‘该休息了,麦列霍夫大人同志!’他就瞪了我一眼说:‘你少给我开这种玩笑,要不然你要倒霉的。’晚上他有事把我叫去,我他妈的又忘了,叫了他一声‘大人’……他一下子就抓起匣子枪来!他脸色煞白,像狼一样龇出牙齿,满嘴的牙都龇了出来,至少有一百颗。我连忙钻到马肚子底下,才躲开了。差一点儿把我打死,真他妈的危险!”
“他是不是可以请请假……”阿克西妮亚讷讷地说。
“休想!”普罗霍尔断然说。“他说,要一直干到把过去的罪过赎回来才算完呢。他这是能做得到的,干傻事儿是不难的……在一个小镇跟前,他带领我们去冲锋。我亲眼看见他劈死四名敌人的枪骑兵。他从小就是个左撇子,所以从两面都可以劈到敌人……打过仗以后,布琼尼还在队伍前面亲自和他握了握手,并且向连队、向他表示感谢。你的潘捷莱维奇呀,他干起来就是这样不要命!”
阿克西妮亚听着他的话,就像在做梦一样……等她走到麦列霍夫家门口,才回过神来。杜尼娅正在过道里滤牛奶,也没有抬头,问道:
“你是来拿发面头吧?我说要送去的,可是忘了。”但是她一看见阿克西妮亚那哭湿了的、喜气洋洋的眼睛,不等说话就全明白了。
阿克西妮亚把热辣辣的脸蛋子贴在杜尼娅的肩膀上,兴奋得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他活着呢,而且很壮实……带好来啦……你快去!快去告诉妈妈!”
二
快到夏天的时候,撤退的哥萨克中有三十来个回到了鞑靼村里。其中大多数是老头子和上了年纪的当兵的,至于青年和中年的哥萨克,除了生病的和受伤的以外,几乎都没有回来。他们有一部分参加了红军,其余的都加入弗兰格尔的各个团里,躲在克里米亚,准备重新向顿河进攻。
大多数撤退的人永远留在异乡了:有些人死于伤寒,有些人在库班的最后几场战斗中战死,有几个人脱离了撤退的队伍,在马内契的草原上冻死了,有两个人被红绿军俘了去,不知去向……鞑靼村里有很多哥萨克不见了。妇女们在又紧张又担心的盼望中过着日子,每一次在村口迎接回来的牛群,都要站上很久,把手搭在眼上朝远处眺望:在笼罩着淡紫色暮霭的大道上,是不是有迟归的出门人呢?
一个衣服褴褛、满身虱子、骨瘦如柴、但是家里人盼了很久的当家人回到家里,家里都要欢欢喜喜地乱忙一阵子:给身上脏得发了黑的当兵人烧水洗澡,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为父亲效劳,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女主人一会儿端饭拿酒,一会儿跑到柜子跟前去给丈夫拿干净衬衣。偏偏衬衣又需要修补,可是女主人那哆哆嗦嗦的手指头怎么也不能把线穿进针眼儿里……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刻里,就连那老远就认出主人、舔着主人的手一直跟到门口的狗也准许进屋子了;孩子们打碎碗碟或者洒掉牛奶也不挨打了,而且不管怎样淘气都没有事了……回来的当家人洗过澡以后还没有穿好衣服,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来打听亲人的下落,战战兢兢而又如饥似渴地倾听着当兵人的每一句话。过一会儿,就会有妇女用手捂着眼泪汪汪的脸跑到院子里去,像瞎子一样踉踉跄跄地朝小胡同里走去,于是在一座房子里又有一个新寡妇哭起了死人,还有尖细的孩子们的哭声伴随着。在那些日子里,鞑靼村里就是这样:欢乐进入一家的时候,往往给另一家带来无法忍受的悲痛。
第二天早晨,脸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年轻了的当家人天一亮就起身,在家里到处看上一遍,看看首先需要干什么。吃过早饭,他就干起来。在棚子底下,凉荫里,响起欢快的刨子哧哧声,或者丁丁的斧子声,好像是在告诉大家,这一家又有勤快而能干的男子汉在干活儿了。可是在昨天听到丈夫和父亲的噩耗的人家里,房子里和院子里都是一片死静。悲痛欲绝的女主人一声不响地躺着,一夜之间就成了大人的孤儿们挤成一堆,围在她的身旁。
伊莉尼奇娜一听说村子里有人回来,就要说:
“咱们家的人啥时候回来呀?人家都回来了,可是咱们家的人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不叫年轻哥萨克回来嘛,妈妈,您怎么连这都不明白呀!”杜尼娅不耐烦地说。
“怎么不叫回来?季洪·盖拉西莫夫不是回来了吗?他比格里沙还小一岁呢。”
“他挂花了嘛,妈妈!”
“他算挂的什么花!”伊莉尼奇娜反驳说。“昨天我在铁匠铺旁边看见他,他走起路来精神抖擞的。没见过这种挂花的。”
“他是挂花来,这会儿是在休养呢。”
“咱们格里沙挂的花还少吗?他全身都是伤疤,照你说的,他不也需要休养吗?”
杜尼娅想方设法要对妈妈说明白,指望格里高力回来现在是不可能的,但是说服老人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住嘴吧,混账丫头!”她厉声对杜尼娅说。“我知道的事儿不比你少,你想教训妈妈,还早着呢。我说他能回来,就是能回来。滚吧,滚吧,少给我啰嗦!”
老人家急不可待地盼望儿子回来,并且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想起他来。米沙特卡一不听她的话,她就吓唬他说:“你等着吧,小毛崽子,等你爹回来,我要告诉他,叫他好好收拾你!”她要是看见从窗外路过的大车的车帮子是新的,就要叹气,而且一定要说:“看样子,人家的男子汉在家里呢,可是我们家的就是不知道回来……”伊莉尼奇娜一向不喜欢抽烟的气味,常常把抽烟的从厨房里撵出去,可是最近这个时候,她在这方面也变了。她不止一次对杜尼娅说:“去把普罗霍尔叫来,叫他来这儿抽抽烟,要不然这儿有一股死尸臭味儿。等格里沙当完兵回来,那时候咱们家就有男子汉的活人气味了……”每天做饭,她都要多做些,吃过饭以后,她还要把盛菜汤的铁罐子放进炉膛里。杜尼娅问她,这是干什么,她很惊异地回答说:“不放进去怎么行呢?咱们家当兵的也许今天回来,那他马上就能吃热的,要不然等到热好了,又这样又那样,恐怕他都饿坏了……”有一天,杜尼娅从瓜地里回来,看见厨房里的钉子上挂着格里高力的一件旧衣服,还有帽箍退了色的一顶制帽。杜尼娅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老人家,老人家就带着不好意思和可怜巴巴的笑容说:“杜尼娅什卡,这是我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了,心里不知怎么就觉得好受些……好像他已经在家了……”
天天没完没了地谈格里高力,杜尼娅都觉得厌烦了。有一天,她忍不住数落起母亲来:
“妈妈,您天天唠叨过来,唠叨过去,不觉得烦吗?您这样唠叨,谁听了都烦。就听见您叨咕:格里沙,格里沙……”
“我说自个儿的儿子,怎么会烦呢?你自个儿生一个看看,那时候就知道了……”伊莉尼奇娜小声回答说。
这以后,她把格里高力的衣服和帽子从厨房里拿到自己住的上房里去了,而且有好几天她没有提到儿子。但是快到开镰割草的时候,她对杜尼娅说:
“我一提格里沙,你就生气,可是咱们没有他,日子怎么过呢?这事儿你想过没有,糊涂东西?眼看要割草了,可是连个修修耙子的人都没有……你看,家里什么都乱糟糟的,咱们两个可是没法子弄好。没有当家人,连东西也受罪……”
杜尼娅没有做声。她十分明白,母亲并不多么操心家业方面的事,这只不过是要说说格里高力、说说心里话的借口。伊莉尼奇娜更加想念儿子了,而且也无法掩饰这一点了。有一天晚上,她没有吃晚饭,杜尼娅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很勉强地回答说:
“我老啦……我想格里沙想得心里难受死了……难受得不得了,觉得什么都不亲,眼睛什么都怕看了……”
然而到麦列霍夫家来当家干活儿的却不是格里高力……就要开镰割草的时候,米沙·柯晒沃依从前方回到村里来了。他在远房亲戚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麦列霍夫家里来了。伊莉尼奇娜正在做饭,米沙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因为没有人应声,就一直走进厨房,摘下破旧的军帽,对伊莉尼奇娜笑了笑。
“你好啊,伊莉尼奇娜大婶儿!没想到我会来吧?”
“你好。你是我的什么人,会叫我想到你来?跟我们家沾什么边儿?”伊莉尼奇娜气嘟嘟地望着她十分痛恨的米沙的脸,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米沙受到这种对待,毫不在乎,又说:
“说什么边儿不边儿……不管怎么说,总是熟人吧。”
“也就是这样嘛。”
“我是来看看,再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上你们家来住。”
“想住还够不上呢。”伊莉尼奇娜说过,也不看客人,又做起饭来。
米沙也不理会她的话,仔细打量着厨房说:
“我来看看,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样……咱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我们可不怎么想见你。”伊莉尼奇娜气呼呼地在炉膛里掏着铁罐子,嘴里嘟哝说。
杜尼娅正在上房里收拾东西,一听见米沙的声音,脸一下子就白了,一声不响地把两手一扎煞。她坐到大板凳上,一动也不动,仔细听着厨房里的谈话。杜尼娅的脸上忽而浮起一阵浓浓的红晕,忽而泛起一阵灰白,直到那细细的鼻梁上出现两道长长的白条子。她听见,米沙在厨房里冬冬地走了一阵子,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坐得椅子咯吱咯吱响了两声,然后就划起火柴。一阵纸烟的烟气冲进上房里。
“听说,老头子去世啦?”
“去世了。”
“格里高力呢?”
伊莉尼奇娜半天没有做声,后来十分勉强地回答说:
“当红军呢。也和你一样,帽子上戴上这号儿星了。”
“他早戴上这号儿星就好了……”
“那就是他的事了。”
米沙的声音中带着十分惴惴不安的意味,问道:
“叶福杜吉娅·潘捷莱芙娜呢?”
“她在收拾屋子呢。你这个客人来得太早了,好人是不会一大早就出门的。”
“就算是坏人吧。我很想她,所以就来了。这用不着挑选吉日良辰。”
“哼,米沙,你别叫我生气吧……”
“大婶儿,我有什么叫您生气的呢?”
“有的!”
“您究竟气的是什么?”
“气的就是你说的这话!”
杜尼娅听见米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跳起来,理了理裙子,就朝厨房里走去。脸色焦黄、瘦得变了样子的米沙坐在窗前,抽着纸烟头儿。他一看见杜尼娅,无神的眼睛顿时放射出光彩,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他连忙站起来,沙哑地说:
“哦,你好啊!”
“你好……”杜尼娅小声说。
“你挑水去吧。”伊莉尼奇娜匆匆看了女儿一眼,立刻吩咐说。
米沙耐心地等着杜尼娅回来。伊莉尼奇娜没有说话。米沙也不做声。后来他捻灭了烟头儿,问道:
“大婶儿,您怎么这样恨我呀?是我碍您的事了,还是怎的?”
伊莉尼奇娜就像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在灶门口猛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有脸上我们家来呢,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她说。“你还好意思问我呢?!你这刽子手……”
“我怎么是刽子手呀?”
“就是刽子手!是谁打死彼特罗?不是你吗?”
“是我。”
“那就行了!你打死了人,不是刽子手,又是什么呢?你还上我家来……坐在那儿,就像是……”伊莉尼奇娜气得喘不上气来,顿住了,但是缓了缓气,又继续说:“我是他的亲娘不是?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米沙的脸煞白煞白的。他正等着她说这种话呢。他激动得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
“我做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要是彼特罗把我抓住了,他会怎样呢?你以为他会亲我的脑袋瓜儿吗?他也会把我打死嘛。我们不是在山坡上打着玩儿的!打仗就是要死人嘛。”
“那柯尔叔诺夫亲家公呢?打死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子,那也是打仗吗?”
“怎么不是呢?”米沙惊异地说。“当然是打仗!我可是知道这些老实人!这种老实人坐在家里,手里提着裤子,可是干的坏事,比有的人在战场上干的还要多……格里沙加老爹就是这样的人,他鼓动哥萨克反对我们。就因为他们,才打起仗来!是谁散布谣言反对我们?就是他们这些老实人!你还说什么‘刽子手’……哪儿有这样的刽子手?以前我连羊和猪都不敢杀,就是现在,我知道,还是不敢杀。我连杀畜生都下不得手。以前别人宰畜生,我都要把耳朵捂起来,跑得远远的,怕听到,也怕看到。”
“可是你把亲家公……”
“别提您那亲家公吧!”米沙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他的好处就像山羊的奶那样少,可是害处就多了。我对他说:你从屋里出去,你要是不走,要叫你躺在这儿。我恨死了这些老家伙!我虽然不敢杀畜生,可是如果恨起来的话,对不起,像你家亲家公那样的坏蛋,或者别的什么敌人,我杀多少都可以!对付那些在世上活着无益的敌人,我的手是很辣的!”
“就因为你手辣,浑身都瘦干啦。”伊莉尼奇娜挖苦说。“亏了良心,恐怕心里不会舒坦……”
“才不是呢!”米沙和善地笑了笑。“我的良心才用不着为这样的老坏蛋难受呢。我是打摆子,把我折腾坏了,要不然呀,妈妈……”
“我是你的什么妈妈?”伊莉尼奇娜火了。“你去叫母狗妈妈吧!”
“哼,你对我别太过分了!”米沙低声说,并且恶狠狠地眯起了眼睛。“我不能担保忍受你的一切。大婶儿,我老实对你说吧:你不要因为彼特罗的事恨我。他是自作自受。”
“你是刽子手!刽子手!给我滚出去,我见不得你!”伊莉尼奇娜又一次声明说。
米沙又点起一根烟,很镇静地问道:
“你们家的亲戚米佳·柯尔叔诺夫不是刽子手吗?格里高力又是什么呢?你不说你的儿子,可是他才是真正的、道道地地的刽子手呢!”
“你别胡说!”
“我从来就不胡说。那么,依你看,他是什么呢?他杀了我们多少人,你知道吗?就是这么回事儿呀!大婶儿,如果你把这种外号送给所有打过仗的人,那我们就都是刽子手了。问题是为什么杀人和杀的是什么人。”米沙意味深长地说。
伊莉尼奇娜没有做声,但是看到客人还是不想走,就冷冷地说:
“够了!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话,你回家去吧。”
“我的家就像兔子的窝一样了,到哪儿,哪儿就是家。”米沙冷冷一笑,站起身来。
想用这一套和这样的话把他赶出去,那是休想!米沙才不是那种感情脆弱的人,才不理会气得发了疯的老婆子那些很不客气的言语举动呢。他知道,杜尼娅是爱他的,至于其他,包括老婆子在内,他全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他又来了,就像什么事都不曾有过似的,问了问好,就在窗前坐下来,用眼睛注视着杜尼娅的每一个动作。
“你倒成了常客了……”伊莉尼奇娜也不回答米沙的问候,随口说。
杜尼娅的脸一下子红了,用生气的目光看了看母亲,就垂下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米沙冷笑着回答说:
“我不是来看你的,伊莉尼奇娜大婶儿,你用不着生气。”
“你顶好压根儿别上我们家来。”
“那我又上哪儿去呢?”米沙正色问道。“多亏你家的亲戚米佳,我剩了孤单单一个人,就像独眼龙的眼睛,在空房子里就是狼也呆不住。大婶儿,您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反正是要上你家来。”他说完了,又把两腿叉了开来,坐舒服些。
伊莉尼奇娜仔细看了看他。是的,看样子,这样的人是不那么容易撵走的。米沙那微微弯着的身子,那歪着的脑袋,那闭得紧紧的嘴唇,都显示出一种像牛那样的倔劲儿……
等他走了以后,伊莉尼奇娜把孩子们支到院子里,对杜尼娅说:
“叫他以后别进咱家的门。明白吗?”
杜尼娅眼睛连眨都不眨,看了看母亲。麦列霍夫家的人都有的那种神气霎时出现在她那气得眯缝起来的眼睛里,她好像咬着每一个字说:
“不!他要来的!您拦不住!他要来!”她再也憋不住,用围裙捂住脸,跑到过道里去了。
伊莉尼奇娜重重地喘着气,在窗前坐了下来,坐了很久,一声不响地摇着头,用视而不见的眼睛望着草原上的远方,远方有一道由嫩蒿镶成的、被太阳照得银光闪闪的边儿,把天和地分了开来。
快到黄昏时候,还没有和解而且都不说话的杜尼娅和妈妈在河边菜园里栽已经倒掉的篱笆。米沙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响地从杜尼娅手里接过铁锹,说:
“挖得太浅了。风一刮,你家的篱笆又要倒了。”于是他把坑挖深些,栽好桩子,帮着把篱笆竖起来,捆在桩子上,然后才走。第二天早晨,他拿来两把刚刚刨好的耙子和一根草叉把子,放在麦列霍夫家的台阶旁边;他向伊莉尼奇娜问过好,就一本正经地问道:
“要上草甸子上去割草吧?人家已经过河去了。”
伊莉尼奇娜没有做声。杜尼娅替妈妈回答说:
“我们没法子过河。小船从秋天就放在棚子底下,都开缝了。”
“春天就应该把船放到水里去嘛。”米沙用责备口气说。“要不要塞塞船缝呢?你们没有船可不方便。”
杜尼娅用恭顺和等待的目光看了看妈妈。伊莉尼奇娜一声不响地在和面,装出不理睬的样子,好像这些话都和她无关。
“你们家有麻吗?”米沙微微笑着,问道。
杜尼娅到储藏室里去,抱来一捆麻披子。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米沙把小船收拾好了,来到厨房里。
“行了,我把船放到水里去了,在水里泡泡吧。还要把船锁在桩子上,要不然会叫人拖走的。”他又问:“大婶儿,割草的事怎么样呢?是不是要我帮你们割割?反正我闲着没事儿干。”
“你去问她吧。”伊莉尼奇娜用头朝杜尼娅点了点。
“我要问当家的呀。”
“看来,我在这儿当不了家了……”
杜尼娅哭起来,跑进上房去了。
“那我就来帮帮忙吧。”米沙哼哧了两声,就毅然决然地说。“你们家的木匠家什在哪儿?我想给你们做两把耙子,要不然旧耙子太不好用了。”
他走到敞棚底下,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刨起耙齿来。小米沙特卡在他身边转悠着,带着央求的神气望着他的眼睛,说:
“米沙叔叔,给我做一把小耙子吧,要不然没有人给我做呀。奶奶不会做,姑姑也不会做……就是你会做,你做得很好!”
“我给你做,咱们俩同名嘛,真的,我做,不过你要离远一点儿,别叫刨花迸到你眼睛里去,”米沙一面笑哈哈地劝他,一面惊讶地想道:“嘿,这小东西长得真像……跟他爹一模一样!眼睛也像,眉毛也像,上嘴唇也是那样往上翘……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他开始做小孩子玩的小耙子,但是还没有做好,他的嘴唇就发了青,黄黄的脸上就露出恶狠狠的、同时又是服服帖帖的表情。他不吹口哨了,把刀子放下,肩膀瑟瑟缩缩地抖了起来。
“米沙特卡,同名字的人,给我拿块麻布来,我要躺一躺。”他央求说。
“干什么?”米沙特卡问。
“我要病啦。”
“干吗要生病?”
“唉,你干吗钉着问起来没有完……唉,到了生病的时候,就要生病嘛!快去拿来!”
“那我的耙子呢?”
“等会儿就做好。”
米沙浑身抖得厉害了。他咯咯地磕打着牙齿,躺在米沙特卡拿来的一块麻布上,摘下帽子,用帽子盖住脸。
“你这是已经病起来了吗?”米沙特卡很难受地问道。
“是的,病起来了。”
“那你干吗老是哆嗦呀?”
“我打摆子嘛。”
“你干吗要磕打牙齿呀?”
米沙用一只眼睛从帽子底下看了看问起来没有完的小小的同名人,微微笑了笑,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了。米沙特卡很害怕地看了看他,就朝屋里跑去。
“奶奶!米沙叔叔在棚子底下躺下了,他使劲哆嗦,使劲哆嗦,哆嗦得要跳起来啦!”
伊莉尼奇娜朝窗外看了看,便走到桌子旁边,沉思起来,老半天没有做声……
“你干吗不说话呀,奶奶?”米沙特卡扯着她的小褂袖子,焦急地问道。
伊莉尼奇娜转过脸来朝着他,硬邦邦地说:
“乖孩子,去拿条被子给这个坏小子,给他盖上。他这是打摆子,是这样一种病。你能把被子拿去吗?”她又走到窗前,朝院子里看了看,急忙说:“你等等,等等!别拿了,不用了。”
杜尼娅正拿自己的羊皮袄往米沙身上盖,并且弯下身子在对他说话呢……
等摆子发作过以后,米沙为准备割草一直忙活到天黑。他很没有力气了。他的动作又缓慢,手又不听使唤,但是他还是把米沙特卡的小耙子做好了。
黄昏时候,伊莉尼奇娜摆好了晚饭,叫孩子们在桌边坐下来后,也不看杜尼娅,说:
“去,叫那个……叫他什么呢……来吃晚饭。”
米沙也不画十字,无精打采地弯下身子,在桌边坐了下来。他那黄黄的、一道道肮脏的干汗迹的脸上显出十分疲惫的神情,他把调羹往嘴里送的时候,手还在轻轻地打哆嗦。他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勉强,偶尔淡淡地打量一下坐在桌旁的人。但是伊莉尼奇娜很惊异地看到,这个“刽子手”在看米沙特卡的时候,那无神的眼睛就显得热和起来,有了精神,一种欢喜和亲切的光彩在眼睛里亮了一会儿,又熄灭了,但是在嘴角上有老半天还隐隐荡漾着微笑。后来,他把目光移到别处,他的脸又罩上一层像阴影一样的呆呆的冷淡神情。
伊莉尼奇娜偷偷观察起米沙,这时候才看到,他生病生得太瘦了。在那脏得变成了灰色的军便服底下,半圆形的肩胛骨又尖又凸出,瘦成了尖角形的宽肩膀头耸得高高的,那长满红胡楂子的喉结在细得像小孩子一样的脖子上显得十分奇怪……伊莉尼奇娜对这个“刽子手”那佝偻着的身子、对他那蜡黄的脸看得越仔细,她的心里越是不自在,心里越是矛盾得厉害。忽然在伊莉尼奇娜心中不由地萌发了对她痛恨的这个人的怜惜之情,这种炽烈的母性怜惜心连最刚强的女人都能征服。她无法克制这种新的感情了,就把满满的一碗牛奶推给米沙,说:
“为了上帝,你多吃点儿吧!看你瘦成什么了,叫我看着都恶心……还想做女婿呢!”
三
村子里开始议论柯晒沃依和杜尼娅的事了。有一天,一个娘们儿在河边遇到杜尼娅,公然带着讥笑的神气问道:“你家是不是雇米沙当长工啦?他好像都不出你们家的院子了……”
女儿好说歹说,伊莉尼奇娜都坚决不答应:“不管你怎样求我,我就是不把你嫁给他!我才不给你们祝福呢!”直到杜尼娅声称,她要到柯晒沃依家去,并且马上就动手收拾自己的衣服,伊莉尼奇娜才改变了主意。
“你别发疯了!”她惊骇地叫道。“我一个人和孩子们怎么过?要送我们的命吗?”
“您要明白,妈妈,我不想叫村子里的人笑话我。”杜尼娅一面继续从柜子里往外翻自己做姑娘时的衣物,一面小声说。
伊莉尼奇娜的嘴唇无声地咕哝了半天,然后她吃力地迈动着两条腿,朝堂前走去。
“那就好吧,孩子……”她一面摘圣像,一面小声说,“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请上帝保佑你,来吧……”
杜尼娅连忙跪下。伊莉尼奇娜给她祝过福,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
“你那去世的姥姥就是拿这圣像给我祝福的……唉,这会儿要是你爹看到你……你还记得你爹说到你找女婿的话吗?上帝知道,我多么难受呀……”然后她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朝过道里走去。
不管米沙费多大劲儿劝说未婚妻不要举行教堂结婚仪式,倔犟的姑娘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米沙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他在心里娘天娘地地咒骂着,准备到教堂去举行结婚仪式,就像准备上断头台似的。夜里,维萨里昂神甫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给他们举行了结婚仪式。仪式完毕之后,他向新夫妇道过喜,就用教训的口气说:
“您瞧,年轻的苏维埃同志,世上就有这种事儿:去年您亲手烧了我的房子,就是说,把房子火葬了,可是今天我居然给您举行结婚仪式……俗话说得好,别往井里吐唾沫,井水还用得着嘛。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打心眼儿里高兴,因为您醒悟过来,终于进基督教堂来了。”
这一下子米沙再也忍不住了。他一直因为自己迁就感到不好意思,十分恼恨自己,在教堂里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这时候他怒冲冲地斜眼看了看不忘旧仇的神甫,为了不叫杜尼娅听见,小声回答说:
“可惜,那时候你跑掉了,要不然我把你这个长毛狗连房子一块儿烧掉!嗯,你明白吗?”
惊得目瞪口呆的神甫不住地眨巴着眼睛,看着米沙,可是米沙拉了拉自己的年轻妻子的袖子,冷冷地说:“咱们走!”便冬冬地迈动着两只军靴,朝门口走去。
在这次很不热闹的婚礼上,既没有喝酒,又没有扯着嗓子唱歌。在结婚时当傧相的普罗霍尔·泽柯夫,第二天发了半天牢骚,对阿克西妮亚诉苦说:
“哼,姑奶奶,这算什么婚礼呀!米沙在教堂里把神甫骂了一顿,把老头子的嘴都气歪啦!你可知道,晚饭吃的是什么?烧鸡加酸牛奶……连一滴酒也没有,他妈的!要是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看见他的小妹这样出嫁,才有意思呢!……他一准会大哭一场!真的,姑奶奶,实在够戗!现在我再也不想参加这种新式婚礼了。狗配对儿比这还要热闹些,狗配对儿至少也要互相咬咬毛,闹哄一阵子,可是这种婚礼既不喝酒,又不打闹,真他妈的没意思!说实在的,我参加过这种婚礼,心里真不舒服,一夜都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浑身都痒痒,就好像有人往我的小褂里放了一把虼蚤……”
米沙在麦列霍夫家里住下来以后,家里的一切都走上新的轨道: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修好了围墙,把草甸子上的干草拉到场院上,垛了起来,垛得又整齐又光溜;为了准备收割庄稼,他改装了收割机上的板子和叶片,仔细清扫了打谷场,修好了旧风车,又修补好了马套,因为他心里很想用一对牛换一匹马,并且已经不止一次对杜尼娅说:“咱们应该养一匹马。用这种长角大仙拉车真够戗。”有一天他无意中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小桶白色颜料和一些靛青,马上就决定把旧得变成灰色的护窗油漆一下。等到麦列霍夫家的房子用浅蓝色的窗户做眼睛望着世界,整个房子好像都变年轻了……
米沙是个勤奋的当家人。尽管他还有病,仍然不停地干着活儿。不管干什么,杜尼娅都帮着他干。
婚后没有过多少日子,杜尼娅就变得更好看了,肩膀和臂部好像更饱满了。她的眼神、她走路的姿势,以至撩头发的姿态都显示出一种新的韵致。以前她的动作中的莽撞劲儿和孩子气的粗率与活泼都不见了。她常常微微含笑、十分安详地用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丈夫,周围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新婚的幸福是不用眼睛的……
可是伊莉尼奇娜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厉害地感觉到有一种孤独感渐渐进入她的心中。她在这个几乎过了一辈子的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杜尼娅和丈夫那种干活儿的样子,就像是在空地上创立他们的窝儿。他们在着手做家里什么事的时候,一点也不和她商量,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不知为什么他们对老人家连句亲热的话儿都没有。只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们才和她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又是伊莉尼奇娜一个人愁思闷想起来。女儿的幸福没有使她高兴起来,因为家里添了一个外人(她依然把女婿当外人),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整个日子过得都不是滋味。一年的工夫,死了那么多她心疼的亲人,她悲伤得憔悴了,人也老了,样子很可怜了。她忍受了很多痛苦,可以说是太多的痛苦。她已经无力抵挡痛苦,心里充满迷信的预感,觉得曾经一再光顾他们家的死神,还会不止一次登临麦列霍夫家这座老房子的门。伊莉尼奇娜答应杜尼娅出嫁以后,只剩了一点希望:等格里高力回来,把孩子们交给他,然后自己就永远闭上眼睛。她度过了漫长而苦难的一生,有权利休息休息了。
漫长的夏日显得格外长。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但是炙人的阳光已经晒不暖伊莉尼奇娜的身子了。她常常在台阶上的太阳地里坐上很久,动也不动,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忙忙碌碌、勤快的当家人了。她什么也不想做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没有用处,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思了,而且她也没有力气再去像以前那样干活儿了。她常常看着干了多年活儿变得很难看的自己的两只手,心里说:“我的手干活儿已经干了不少啦……该歇歇了……我已经活到这么大岁数,够了……只要等到格里什卡回来就好了……”
伊莉尼奇娜以前那种乐观心情只回来过一回,而且没有维持多久。普罗霍尔从镇上回来,顺路到他们家来,老远就喊叫:
“请客吧,伊莉尼奇娜大婶儿!我带回来你儿子的信啦!”
老人家的脸一下子白了。她以为这封信必然又是报告不幸消息的。普罗霍尔念了念这封信,信上有一半是问候家里人的话,只是在信的末尾才说,他,也就是格里高力,尽可能在秋天回来看看,伊莉尼奇娜听他念完了,高兴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颗颗像珍珠一样的小小的泪珠儿,从她那棕色的脸上和腮上那很深的皱纹里哗哗地滚下来。她低下头,用小褂袖子和粗糙的手掌擦着眼泪,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从脸上往下流,落到围裙上,把围裙湿得斑斑点点的,好像下了一场密密的好雨。普罗霍尔不仅看不惯,而且简直忍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因此他皱着眉头,带着掩饰不住的恼恨神气说:
“大婶儿,你这是怎么搞的!你们老娘们儿的眼泪真多……应该高兴高兴嘛,用不着哭。好,我走了,再见吧!我真不高兴看着你。”
伊莉尼奇娜这才清醒过来,连忙把他拉住。
“这样好的消息,谢谢你……我怎么能这样呢……你等一等,请你喝两盅……”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很久的老酒。
普罗霍尔坐了下来,把胡子往两边分了分。
“你也来和我一块儿喝喝这喜酒吧?”他问道。但是他马上又很担心地想道:“唉,我又他妈的胡说了!这酒只够我一个人喝的,万一她真喝怎么办……”
伊莉尼奇娜没有喝。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起来,放到神龛里,但是后来想了想,又拿出来,在手里攥了一会儿,便揣到怀里,紧紧贴在心口上。
杜尼娅从地里回来,把信看了半天,后来笑了笑,叹着气说:
“唉,他能快点儿回来就好了!不然的话,妈妈,您都要愁坏了。”
伊莉尼奇娜就像害怕别人抢去似的,把信从杜尼娅手里拿了回来,又揣到怀里,一面笑着,一面用眯缝起来的、闪闪放光的眼睛望着女儿,说:
“我已经没有了人样子,连狗都不朝我叫了,可是我的小小厮还想着娘呢!他写得多好啊!还称呼我的父名伊莉尼奇娜呢……还说,问候亲爱的妈妈,问候亲爱的孩子们,也没有忘了你呀……哼,你笑什么?你这傻丫头,杜尼娅什卡,你真是傻丫头!”
“怎么,妈妈,我连笑都不能笑啦?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上菜园子里去,锄锄土豆。”
“我明天就去锄,您在家里歇歇吧。您老是说身子不舒服,可是这会儿又要干活儿啦。”
“不,我要去……我心里很高兴,想一个人去一下子。”伊莉尼奇娜说过这话,就像年轻人那样很麻利地披好了头巾。
在上菜园子里去的时候,她顺路来到阿克西妮亚家里,为了礼貌起见,先谈了谈别的事情,然后就把信掏了出来。
“我家孩子写信回来了,问候妈妈呢,还说要回来看看。给你,他嫂子,你念念吧,我也想再听一遍。”
从这时候起,阿克西妮亚就常常念这封信了。伊莉尼奇娜一到晚上就上她家来,把仔仔细细包在手绢里的黄色信封拿出来,叹着气央求说:
“你念念吧,阿克秀什卡,现在我心里很糊涂,在梦里梦见他还是小孩子,好像他还在上学呢……”
时间久了,用化学铅笔写的字就模糊了,而且有很多字根本认不出了,但是阿克西妮亚念起来并不困难,因为她念了许多遍,已经背熟了。而且,直到薄薄的信纸已经变成碎片,阿克西妮亚依然能十分流畅地念到最后一行。
过了两个星期,伊莉尼奇娜觉得身子不大好。杜尼娅正忙着打场,伊莉尼奇娜不愿意叫她停下活儿,但是自己却没有力气做饭了。
“我现在起不来了。家里事你一个人凑合着干吧。”她对女儿说。
“您哪儿不舒服,妈妈?”
伊莉尼奇娜抻了抻自己的旧褂子上的皱褶,也没抬眼睛,说:
“浑身都难受……就好像我的五脏都坏了。以前,年轻时候,你那死去的爹一发起火来就要打我……他那拳头就跟铁的一样……我常常躺上一个星期,动都不能动。所以现在就这样了:浑身到处都疼,就好像打碎了一样……”
“是不是叫米沙去请个大夫来?”
“用不着请大夫,我不管怎样还能爬起来。”
第二天,伊莉尼奇娜果真起来了,在院子里走了走,但是到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脸有点儿肿了起来,眼睛底下出现了水肿的肉囊。一夜之间她有好几次用胳膊撑着身子,从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呼哧呼哧地喘气,因为她闷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不气闷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躺着,甚至可以下床了。她在一种安详的与世隔绝和宁静状态中过了几天。她很想一个人呆着。有时候阿克西妮亚来看她,问她什么,她总是简单地回答三言两语,阿克西妮亚一走,她就轻松地舒一口气。她高兴的是,孩子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玩,杜尼娅也很少进来,很少拿各种各样的问题打搅她。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体贴和安慰了。现在她很需要一个人呆着,想想自己一生中的许多事情了。于是她半闭起眼睛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那肿胀的手指头摩弄着被子的褶儿,在这几个钟头里,整个的一生从她眼前飘过去。
使她吃惊的是,这一生是多么短促,多么没意思,而在这一生中,艰难的事、痛心的事、她不愿去回想的事又是那样多。不知为什么在她的回想和思念中出现得最多的是格里高力。也许是因为,自从开始打仗,这几年她一直在为他的生死担心,而且现在她只剩了他这条命根子。也许是因为,对大儿子和老伴儿的怀念已经过去,时间久了,已经淡了。反正她很少想起死去的人,即使想起来,她觉得他们也好像是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雾里。她很勉强地想了想年轻时候,想了想自己的婚后生活。这一切简直是多余的,已经离得那样远了,想起来既不愉快,又不轻松。她在回想过去这许多事的时候,心里冷冷的、空空的。然而在她脑海里出现的“小小厮”却极其清楚,几乎是纤毫毕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马上就听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直跳。然后就闷得透不过气来,脸也发青,她就要昏昏沉沉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她缓过气来,就又想起他来。她无法忘记自己最后一个儿子呀……
有一天,伊莉尼奇娜躺在上房里。窗外,中午的太阳照耀着。在南边的天上,耀眼的蓝空里,风卷着一朵一朵的白云气势雄伟地飘动着。只有蝈蝈那单调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叫声打破这一片寂静。窗外墙脚下还有一些没有晒枯的杂草,有萎蔫的滨藜,还有燕麦草和冰草,蝈蝈就藏在这里面,在这里叫着。伊莉尼奇娜听着蝈蝈不住气的叫声,闻到扑进上房里来的一股晒热了的青草气息,在她眼前有一会儿就像出现了幻影一样,出现了骄阳如火的八月的草原、金黄色的麦茬地、笼罩着一层灰雾的灼热的蓝天……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田埂上野蒿丛里吃草的老牛,看见一辆撑着车篷的牛车,听见蝈蝈吱咯吱咯的叫声,闻到浓烈的野蒿苦味……她也看见自己——一个高高的、美丽的年轻媳妇……她正急急忙忙朝停车的地方走去。麦茬子在她脚底下沙沙响着,扎得她的光腿肚子痒痒的,热风吹干了她脊梁上汗湿的、掖在裙子里的小褂,吹得她的脖子热乎乎的。她的脸上涌起一阵一阵的红晕,因为血往上涌,耳朵里轻轻地响着。她弯着一只胳膊,托着沉甸甸、紧绷绷、涨满了奶的乳房,一听见孩子哭得直打呛的声音,就加快脚步,一面走,一面解小褂的领口。
当她把黑黑的小格里沙特卡从吊在大车上的摇篮里抱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风吹干的嘴唇哆嗦着,笑了起来。她用牙齿咬住贴身十字架的汗湿的带子,急急忙忙把奶头塞给他,透过咬着的牙缝儿小声说:“我的小宝贝儿,好孩子!我的乖孩子!妈妈把你饿坏啦……”格里沙特卡一面还在很委屈地抽搭着,一面吸起奶来,用小牙齿把奶头咬得紧紧的。格里沙特卡的年轻的、黑胡子的父亲就站在旁边打磨镰刀。她从垂下的睫毛底下看见他的笑容和他那笑眯眯的眼睛的蓝蓝的眼白……她热得喘不过气来,汗水从额头上直往下流,腌得腮蛋子痒酥酥的,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暗淡……
她醒了过来,用手摸了摸流泪流湿了的脸,然后躺了老半天,有时气闷得非常难受,有时陷入昏迷状态。
天黑以后,杜尼娅和丈夫都已经睡了,伊莉尼奇娜使出最后的力气,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阿克西妮亚寻找放牛时走失的母牛寻找了很久,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伊莉尼奇娜摇摇晃晃,慢慢走着,走到场院上。“她这个病人干吗要上那儿去呀?”阿克西妮亚很惊愕地想着,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和麦列霍夫家场院搭界的篱笆跟前,朝场院上看了看。一轮满月照得场院上雪亮。从草原上吹来一阵阵的轻风。麦秸垛的浓浓的阴影投射在光光的、被石磙压得结结实实的打麦场上。伊莉尼奇娜手扶篱笆站在那里,望着草原,望着割麦人点起的火堆像可望不可及的远方的星星那样闪闪烁烁的地方。阿克西妮亚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伊莉尼奇娜那洒满淡青色月光的水肿的脸,还看到了从黑黑的老年人头巾里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
伊莉尼奇娜对着夜色苍茫的草原望了半天,后来就用不太高的声音,就好像儿子站在她身边那样,唤道:
“格里什卡!我的好孩子!”她停了一会儿,又用另外一种低低的、沙哑的声音说:“我的心肝宝贝儿呀!……”
阿克西妮亚顿时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和害怕,浑身都哆嗦起来,于是急忙离开篱笆,朝屋里走去。
这天夜里,伊莉尼奇娜明白自己就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她的床头。黎明时候,她从柜子里拿出格里高力的一件褂子,叠了叠,放在枕头底下;把自己咽气以后应该穿的寿衣也都拿了出来。
早晨,杜尼娅和往常一样来看妈妈。伊莉尼奇娜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格里高力的褂子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声不响地递给杜尼娅。
“这是干什么?”杜尼娅惊愕地问道。
“这是格里沙的褂子……给你男人,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旧褂子已经叫汗水浸烂了……”伊莉尼奇娜小声说。
杜尼娅看见放在柜子上的妈妈的黑裙子、褂子和一双布靴子,这一切都是在送终时给死人穿的,她一看见,脸刷地一下子白了。
“妈妈,您干吗把寿衣都拿出来了?为了基督,您快收起来吧!主保佑您,您死还早着呢。”
“不,我到时候了……”伊莉尼奇娜小声说,“轮到我了……在格里沙回来以前,你要把孩子们看好,照应好……看样子,我等不到他回来了……唉,见不到他了!”
为了不让杜尼娅看到她的眼泪,她转脸朝着墙,并且用手帕把脸捂住。
过了三天,她死了。几个老奶奶给她洗净了身子,穿上寿衣,抬到上房里的灵床上。晚上,阿克西妮亚来为死者送别。她从这个死去的小老太太那安详而冷峻的脸上,好不容易才认出以前那个又要强又刚毅的伊莉尼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亚把嘴唇贴到死者那黄黄的、冰凉的额头上,就看到她很熟悉的、从白头巾里扎煞出来的一绺不服帖的白头发和又小又圆、完全像年轻人那样的耳朵唇。
阿克西妮亚得到杜尼娅的同意,把孩子们领到自己家里。孩子们一声不响,奶奶的死把他们吓呆了。她做饭给他们吃,带他们一块儿睡。她搂着她的亲人的两个一声不响、紧紧贴在她身子两边的孩子,就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感情。她小声给他们讲起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想方设法给他们解闷,使他们不去想奶奶的死。她轻轻地用唱歌的声调给他们讲一个可怜的孤儿小瓦尼亚的故事:
天鹅呀,好天鹅,
快让我骑上,
你的白翅膀。
飞呀飞,飞呀飞,
飞到好地方,
送我回家乡……
她还没有讲完,就听见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米沙特卡躺在边上,小脸紧紧贴在她的肩上。阿克西妮亚用肩膀正了正他那朝后仰的脑袋,忽然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揪心的惆怅,喉咙不由地抽搐起来。她很难受、很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直打哆嗦,但是她连眼泪都没法子擦,因为格里高力的两个孩子睡在她的两条胳膊上,她不愿意惊醒他们。
四
伊莉尼奇娜死了以后,成了家里唯一的和主持一切的当家人的米沙,似乎应该更带劲儿地来重整家业、振兴家业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米沙干活儿越来越不带劲了,往外跑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天天晚上要在台阶上坐到很晚,抽烟,想心事。杜尼娅不会看不出丈夫的变化。她不止一次惊愕地看到,以前干起活儿不要命的米沙,会忽然扔下斧子或者刨子,坐到一边去休息。在地里种黑麦的时候也是这样:种上两垄,米沙就勒住牛停一停,卷一根烟卷儿,抽着烟,在地里坐上半天,眉头皱得紧紧的。
继承了父亲的精明能干的杜尼娅,十分担心地想:“他太没有常性了……也许是有病,也许干脆就是发懒。我跟这种男人过日子才够戗呢!他简直就像住在别人家里:抽半天烟,搔半天痒痒,就不用干活儿了……为了不惹他发火,要慢慢地和他谈谈,不然的话,他拿这种劲头干活儿,别想把穷神从家里请出去……”
有一天,杜尼娅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米沙,是不是病了呀?”
“哪儿有什么病?没有病就够心烦的了。”米沙烦恼地回答过,又赶动了牛,跟着播种机向前走去。
杜尼娅认为再问下去就不妥当了,教训丈夫到底不是女人家的事。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杜尼娅猜错了。米沙干活儿不像原来那样带劲儿,唯一的原因是他认为他回村子里安居乐业太早了,而且这种想法与日俱增。米沙每次在地方报纸上看到前方的战报,或者在晚上听到复员的红军哥萨克讲的一些情况,都要很懊恼地想:“我搞家业搞得太早了,太心急了……”但是特别使他担心的还是村里人的人心:村里有些人公然说,苏维埃政府到冬天就要完蛋了,说弗兰格尔已经从塔甫里亚出动,同马赫诺会合,已经逼近了罗斯托夫,还说协约国的大批陆战队已经在诺沃罗西斯克登陆……一个比一个荒唐的消息在村子里传播着。从集中营里和从矿山上回来的哥萨克们,吃家里饭一个夏天都吃胖了,这会儿态度十分暧昧,每天夜里喝老酒,说自己的一套话,一见到柯晒沃依,就故装淡漠地问:“你常看报,柯晒沃依,你给我们谈谈外面的情况,快把弗兰格尔打垮了吧?听说协约国又来进攻咱们了,这是真的,还是谣言?”
一个星期六晚上,普罗霍尔·泽柯夫来了。米沙刚刚下地回来,正站在台阶旁边洗脸。杜尼娅正拿罐子往他手上浇水,笑眯眯地看着丈夫那晒得黑黑的瘦脖子。普罗霍尔打了一声招呼,就坐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问道:
“没听到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杜尼娅回答说,“他没有信来。”
“你想他吗?”米沙擦干了脸和手,毫无笑意地看了看普罗霍尔的眼睛。
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拉了拉小褂的空袖子。
“当然想啦。我们一直在一块儿干嘛。”
“你们还想一块儿干吗?”
“这是什么意思?”
“哦,一块儿当兵嘛。”
“我们当兵已经当够时候啦。”
“不过我想,你一心盼望他回来,是想再去干,”米沙依然毫无笑意地说,“再去反对苏维埃政府……”
“哼,你这可是瞎说,米沙。”普罗霍尔很委屈地说。
“怎么是瞎说?村子里传着的各种各样的话,我都听到啦。”
“我说过这种话吗?你在哪儿听我说来?”
“不是你,是像你和格里高力这样一些盼望‘自己人’回来的人。”
“我才不盼望那些‘自己人’呢,我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
“你觉得什么人都是一样,那才糟哩。咱们上屋里去吧,你别生气,我是说着玩儿的。”
普罗霍尔很不开心地上了台阶,进了过道以后,说:
“伙计,你这玩笑可是叫人不怎么开心……以前的事情应该忘掉嘛。我已经将功补过了呀。”
“以前的事情不能全部都忘掉。”米沙冷冷地说着,在桌边坐下来。“请坐,在我家吃饭吧。”
“谢谢。当然,不是什么事都能忘掉的。就比如我少了一条胳膊,我很希望忘掉,可就是忘不掉,每时每刻都要想起来。”
杜尼娅也不看丈夫,一面端饭菜,一面问道:
“怎么,照你的意思,凡是参加过白军的人,就一辈子得不到宽大吗?”
“你以为怎样呢?”
“我是这样想,就像俗话说的,谁要是记旧仇,谁就要瞎掉眼睛。”
“哼,也许,《圣经》上是这样说的,”米沙冷冷地说,“不过,依我说,一个人要永远为自己干的事情负责任。”
“政府对这种事儿没有说过什么呀。”杜尼娅轻轻地说。
她很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前跟丈夫拌嘴,但是她在心里很生米沙的气,因为她觉得他和普罗霍尔开的玩笑很不对头,还因为他公开表示仇恨她的哥哥。
“政府没有对你说什么,政府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不过,在白军里干过的,是要受苏维埃法律制裁的。”
“我也要受制裁吗?”普罗霍尔问道。
“你不过像头老牛,吃饱了就到棚子里睡大觉。当当勤务兵没有事儿,可是等格里高力回到家里,那就不同了。我们要问问他暴动的事儿。”
“怎么,你要问他的罪吗?”杜尼娅翻了翻眼睛,把一碗牛奶放在桌子上。
“我也要问问。”米沙很平静地回答说。
“这事儿不用你管……这种事没有你也够受了。他在红军里当差,能得到宽大……”
杜尼娅的声音哆嗦着。她用手指头摸着裙子的皱褶,在桌边坐下来。米沙就好像没有看见妻子的激动样子,仍然很平静地说:
“我也要问问。至于能不能宽大,还要等等看,还要看看他干得怎样。他叫我们的人流的血不少。还要掂量掂量,他叫谁的血流得多些……”
这是他和杜尼娅共同生活以来第一次发生口角。厨房里一片寂静,局面十分尴尬。米沙一声不响地喝着牛奶,偶尔用手巾擦擦嘴唇。普罗霍尔抽着烟,看着杜尼娅。后来他谈起农活儿上的事。他又坐了有半个钟头。临走时他问道:
“基里尔·格罗莫夫回来了。听说了吧?”
“没有。他打哪儿来?”
“从红军里回来。他也在骑兵第一师。”
“他是在马孟托夫手下干过吧?”
“他干过。”
“是个好家伙呀。”米沙冷笑着说。
“没办法再坏了!抢东西算头一个。他干这号儿事很有两下子。”
“有人谈到过他,说他杀起俘虏毫不留情。为一双军靴就杀人。杀人只是为了要靴子穿。”
“听说有这样的事。”普罗霍尔说。
“对他也应该宽大喽?”米沙用讥诮口气问道。“上帝不是说要宽待敌人并且叫我们宽待敌人吗?”
“这要看怎么说了……不过又能把他怎样呢?”
“哼,要是我呀……”米沙眯起眼睛。“我能治得他今后乖乖的!他是逃脱不掉的。维奥申就有顿河肃反委员会,会治治他的。”
普罗霍尔笑了笑,说:
“俗话说得对: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呀。他从红军里回来,也带回来不少抢来的东西。他老婆还对我老婆谝呢,说他给她带回来一件女式皮大衣,还有很多衣服和各种各样别的东西。他是在马斯拉克旅里,从那儿回来的。他肯定是开小差,把家伙都带回来啦。”
“什么家伙?”米沙问道。
“不用问嘛:一支截短的卡宾枪,噢,一支手枪,也许还有别的家伙。”
“他到苏维埃去登记过吗?你不知道吧?”
普罗霍尔大笑起来,摇了摇手,说:
“你就是用绳套套着他,也别想把他拉到苏维埃去。我看,他就是开小差。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就要从家里溜掉。从各方面来看,这个基里尔还想和红军打,可是你倒说起我来了。才不呢,伙计,我打够了,这种好饭我已经吃到嗓子眼儿啦。”
普罗霍尔不久就走了。过了不大的一会儿,米沙也到院子里去了。杜尼娅伺候孩子们吃过饭,刚刚铺好了床,米沙就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一麻袋卷东西。
“你滚到哪儿去啦?”杜尼娅气嘟嘟地问道。
“去拿我的嫁妆来。”米沙嘻嘻地笑着说。
他打开麻袋卷,拿出裹得很好的一支步枪、一个鼓鼓囊囊的子弹盒,一支手枪和两颗手榴弹。他把这一切都放到大板凳上,又小心翼翼地把煤油倒在一个碟子里。
“这是打哪儿弄来的?”杜尼娅挑了挑眉毛,瞟着这些家伙问道。
“这是我的家伙,从前方带回来的。”
“你藏在哪儿来?”
“不管藏在哪儿,反正都在这儿了。”
“你原来心思那样深,什么也不说一声,连老婆都要瞒着吗?”
米沙装做毫不在意地笑着,带着很明显的讨好意味说:
“你要知道这种事儿干啥,杜妞什卡?这不是老娘们儿的事儿。就让这份家当摆着吧,姑奶奶,这玩意儿在家里又不碍事。”
“那你干吗要拿进屋里来?你是懂国法的人,什么都知道嘛……你这样不会犯法吗?”
米沙正色说:
“你真糊涂!基里尔·格罗莫夫把家伙带回来,对苏维埃政府是有害的,可是我带回来,除了对苏维埃政府有好处,别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你懂吗?我犯什么法呢?天知道你瞎说些什么,快睡吧,睡吧!”
他得出他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结论:如果白军的余党带着武器回来,那么他就得提高警惕。他把步枪和手枪仔细擦了擦,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步行上维奥申去了。
杜尼娅一面给他往挂包里装干粮,一面很烦恼、很伤心地叹着气说:
“你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你告诉我,你要去多久,去干什么?你是过的什么鬼日子呀!人要出门了,可是连话都不说一句!……你是我的男人,还是外来搭伙儿的?”
“我上维奥申,到医务委员会去,还有什么好对你说的呢?等我回来,你就全知道了。”
米沙一只手按着挂包,快步走到河边,坐上小船,迅速地朝对岸划去。
* * *
在维奥申,医务委员会的医生给米沙检查过身体以后,很干脆地对他说:
“好同志,您不能到红军队伍里去当兵。您害疟疾害得身体太虚了。要治一治,要不然可不好。红军可不要这样的人。”
“那红军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我干了两年了,现在就不要了吗?”
“首先要的是健康的人,等您健康起来就要您了。把这张药方拿去,到药房里去拿点儿奎宁吧。”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米沙往身上穿军便服,就像给一匹脾气很坏的马上皮套一样,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领口里,便径直朝州党委会走去,扣裤裆已经是在街上了。
……米沙回鞑靼村的时候,已经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了。他匆匆地和妻子打了一下招呼,就说:
“哼,现在我们就看看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事儿?”杜尼娅惊愕地问道。
“还是那事儿嘛。”
“什么事儿呀?”
“派我当主席啦。明白吗?”
杜尼娅很伤心地把两手一扎煞,她想说几句什么,但是米沙不再听她的了。他对着镜子理了理退了色的军便服上的皮带,就上村苏维埃去了。
从冬天起,米海耶夫老汉就担任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他又聋,眼力又差,担任主席简直是受罪,听到柯晒沃依说要接他的班,实在高兴极了。
“我的好伙计,这是公文,这是村苏维埃的印,为了基督,你接下吧。”他画着十字,搓着手,打心眼儿里高兴地说。“我七十多岁了,从来就没当过什么官差,可是到了老年倒干上了……这完全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哪儿能干得了呀?我眼又花,耳朵又聋……到了见上帝的时候啦,可是派我当起主席来了……”
米沙草草地看了看乡革命军事委员会送来的指示和命令,就问道:
“秘书在哪儿?”
“什么?”
“唉,见鬼,我是问,秘书在哪儿?”
“秘书吗?种黑麦去了。他呀,真该天打五雷轰,一星期才上这儿来一趟。有时候乡里来了公文,需要念一念,可是就是带上狗也找不到他。有时候很重要的公文就摆上好多天也没有人念。我又识不了几个大字,唉,不识字呀!连签个名字都很费劲儿,念东西根本不行,我只会盖盖印……”
米沙皱起眉头,打量打量了革命军事委员会的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些落满苍蝇屎的旧标语。
老头子因为意想不到地卸了任,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开起了玩笑:在把包在破布里的印交给米沙的时候,他说:
“这就是村子里的全部家当,公款是没有的,村子的权杖在苏维埃当权的时候又用不着。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把我这个老头子用的拐杖交给你。”他并且张开没有牙的大嘴笑着,把一根磨得光溜溜的白蜡木拐杖递过来。
但是米沙却没有心思开玩笑。他又把很寒碜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办公室打量了一遍,皱起眉头,叹着气说:
“老人家,就算我接下你的工作了。现在你就离开这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并且拿眼睛朝门口瞟了瞟,示意叫他走。
然后他在桌边坐下来,把胳膊肘子撑得宽宽的,咬紧牙齿,把下巴往前伸着,一个人坐了很久。我的天呀,他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头也不抬,也不认真看看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多么浑蛋呀……米沙恨透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从桌边站起来,理了理军便服,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依然咬着牙,说:
“伙计们,我要叫你们看看,苏维埃政府是什么样子!”
他把门带上,挂好门钩,便穿过广场朝家里走去。他在教堂旁边遇到奥布尼佐夫家的一个半大小伙子,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就走了过去,可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转过身来,唤道:
“喂,安得留什卡!等一等,你过来!”
很腼腆的淡黄色头发的半大小伙子,一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米沙就像对成年人一样,和他握了握手,就问道:
“你上哪儿去来?上那边去来吗?噢,噢,是去玩吧?是有事呀?我是想问问你:你好像上过高小吧?上过吧?那很好。你会办公事吧?”
“什么样的公事?”
“噢,就是一般的公事。各种各样收收发发的公事,你会办吧?”
“你说的是什么,柯晒沃依同志?”
“噢,我说的是日常来往的公文。你会办吗?比如说,有的是发出的,有的是其他各种各样的。”米沙扳了扳手指头,表示还有很多种类,并且不等回答,就果断地说:“如果不会,以后可以学会。我现在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我就任命你这个识字的小伙子当秘书。你就上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去吧,到那儿去把公文看一看,公文全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就回来。明白吗?”
“柯晒沃依同志!”
米沙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谈,你去上班吧。”他便慢慢地、从容不迫地顺着大街朝前走去。
他在家里换上一条新裤子,把手枪放到口袋里,一面很仔细地对着镜子戴军帽,一面对妻子说:
“我现在要到一个地方去办点儿事。如果有人来问主席在哪儿,你就说很快就回来。”
干主席就要有点儿主席的样子……米沙走得又慢又有气派;他的步伐与平时大不相同,村里有些人遇到他就不由地要停下来,含笑望望他的背影。普罗霍尔·泽柯夫在小胡同里遇到他,故意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退到篱笆跟前,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米沙?在平常日子把所有的好行头都穿上,就像去参加检阅一样……是不是又要去相亲呀?”
“差不多吧。”米沙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嘴唇,回答说。
来到格罗莫夫家大门口,他一面往里走,一面伸手到口袋里掏烟荷包,警惕地打量了一遍宽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棚舍、房子的窗户。
基里尔·格罗莫夫的母亲刚刚从过道里走出来。她的身子向后仰着,手里端着一盆切成碎块的喂牲畜的南瓜。米沙恭恭敬敬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就上了台阶。
“基里尔在家吗,大婶儿?”
“在家,在家,你进去吧。”老奶奶一面让路,一面说。
米沙走进黑糊糊的过道,摸到了门把手。
基里尔亲自给他开了上房的门,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面带笑容,微微有些醉意。他用迅速的、探索的目光打量了米沙一下,就从容不迫地说:
“又是一个当兵的人!进来吧,柯晒沃依,请坐,来喝一杯。我们正在这儿喝一点儿,就是说,小饮呢……”
“殷勤的款待呀。”米沙一面和主人握手,一面打量着坐在桌子旁边的客人。
他来得显然太不是时候了。坐在上座的一个宽肩膀的、米沙不认识的哥萨克,用询问的目光匆匆地看了看基里尔,就推开了酒杯。坐在桌子对面的、柯尔叔诺夫家的远亲阿贺瓦特金·谢苗,一看见米沙,就皱起眉头,把目光转向一边。
主人请米沙坐到桌旁去。
“谢谢你的盛情啦。”
“别这样,请坐,不要见外,跟我们喝一杯吧。”
米沙在桌边坐了下来。他从主人手里接过一杯酒,点了点头,说:
“祝你平安回家,基里尔·伊万诺维奇!”
“谢谢。你早就离开部队了吧?”
“早就离开了。已经安好家了。”
“听说你也安家了,也娶亲了,是吗?你干吗要做假呀?放开量喝嘛!”
“我不想喝,我找你有点事儿。”
“这可不行!你别来这一套!今天我不谈什么事情。今天我要和朋友们好好地喝一喝。你要是有事儿,明天再来吧。”
米沙从桌旁站起来,很镇静地笑着,说:
“事情倒是小事情,不过不能等。咱们上外面去一下吧。”
基里尔抚摩着精心卷过的黑胡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可以在这儿说说呢?咱们干吗要败大家的兴呀?”
“不行,咱们还是出去谈吧,”米沙沉着然而固执地说。
“你就跟他出去吧,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米沙不认识的那个宽肩膀的哥萨克说。
基里尔很不高兴地往厨房里走去。他对正在灶边忙活着的妻子小声说:
“你上外面去,卡捷琳娜!”然后他坐到板凳上,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你回家几天了?”
“怎么样?”
“我是问,你在家里住了几天了?”
“好像是第四天。”
“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过吗?”
“还没有去过。”
“你是想上维奥申的军事委员部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有事情,就谈正经事吧。”
“我谈的就是正经事。”
“那就滚你的蛋吧!你算什么官儿,凭什么我要向你报告?”
“我是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你把部队的证明拿出来看看。”
“是这——样——啊!”基里尔拉着长声说,并且用清醒过来的刀子一样的眼睛望着米沙的眼珠子。“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就是这么回事儿。把证明拿来!”
“今天我就上苏维埃去,我带去。”
“现在就拿来!”
“我不知道放到哪儿去了。”
“去找一找。”
“不行,现在我不找。你回家去吧,米沙,别闹得咱们都不痛快。”
“咱们之间没什么痛快的……”米沙一只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把衣服穿上!”
“算了吧,米沙!你顶好别碰我……”
“咱们走吧,你给我走!”
“上哪儿去?”
“上革命军事委员会去。”
“可是我不想去呀。”基里尔脸色一下子白了,可是他带着嘲弄的意味笑着说。
米沙朝左边歪了歪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扳起机头。
“你走不走?”他小声问。
基里尔一声不响地朝上房里走去,但是米沙拦住他的去路,拿眼睛瞟了瞟过道的门。
“伙计们!”基里尔装做毫不在意地喊道。“我现在好像是被捕了!你们自己喝吧,不必等我了!”
上房的门一下子敞开了,阿贺瓦特金刚刚迈出门槛,但是一看见对准了他的手枪,就连忙退到了门框后面。
“走!”米沙命令基里尔说。
基里尔摇摇摆摆地朝门口走去,懒洋洋地抓住门把手,忽然飞身一跃,跨出了过道,猛地把外面的门一关,就跳下了台阶。他在弯着腰穿过院子朝园子里跑的时候,米沙朝他打了两枪,都没有打中。米沙叉开两腿,把手枪筒子架在弯起的左胳膊肘上,仔细瞄了瞄。第三枪响过,基里尔好像打了个趔趄,但是他挺了挺身子,很轻巧地跳过了篱笆。米沙跑下台阶。在他身后的房子里响起猛烈而急促的步枪声。一颗子弹打在前面棚子的白墙上,嚓的一声,打落了一片灰灰的石头末子。
基里尔跑得很轻松,很快。他那弯着的身子在绿色的苹果树枝丛中闪动着。米沙跳过篱笆,卧倒下来,又对着逃跑的人打了两枪,然后转过脸朝着房子。房门大开着。基里尔的母亲站在台阶上,一只手在眼睛上搭着凉棚,朝园子里望着。米沙呆呆地想道:“真应该什么话也不说,当场把他打死!”米沙在篱笆脚下又躺了几分钟,注视着房子,一面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刮着粘在膝盖上的泥巴,然后才爬起来,很不带劲儿地爬过篱笆,垂下枪口,朝房子里走去。
五
阿贺瓦特金和米沙在格罗莫夫家看见的那个不认识的哥萨克,都和基里尔·格罗莫夫一起不见了。夜里又有两个哥萨克从村子里跑掉了。顿河肃反委员会的一小支队伍从维奥申来到鞑靼村。逮捕了一些哥萨克,把四名没有证明、私自离开队伍的哥萨克送到了维奥申的惩戒连里。
米沙天天呆在革命军事委员会里,天黑了才回家。他把上好子弹的步枪放在床边,把手枪掖在枕头底下,睡觉也不脱衣服。在和基里尔发生冲突以后的第三天,他对杜尼娅说:
“咱们睡到过道里去。”
“干什么?”杜尼娅惊愕地问。
“他们会对着窗户开枪。床就靠着窗户嘛。”
杜尼娅一声不响地把床搬到过道里,可是晚上她问道:
“怎么,咱们就一直这样像兔子一样过下去吗?等冬天到了,咱们也躲在过道里吗?”
“到冬天还早着呢,暂时凑合着住住。”
“要凑合到什么时候呢?”
“等我把基里尔打死就行了。”
“他才不会伸出脑袋来叫你打呢!”
“会伸出来的。”米沙很有把握地回答说。
但是他的打算没有实现:基里尔·格罗莫夫和他的朋友一起跑到顿河那边去了。他听说马赫诺的队伍要来了,就过河到顿河右岸,跑到克拉斯诺库特镇去了,因为听说马赫诺匪帮的前哨部队已经到了那里。夜里他到村子里来过,在街上无意中碰到普罗霍尔,就叫普罗霍尔转告米沙,说他格罗莫夫向他问候,并说一定要来拜访。第二天早晨,普罗霍尔就把见到基里尔的事以及他说的话告诉了米沙。
“好啊,让他来吧。上一次跑掉了,下一次他跑不掉。他教会了我怎样和他们这些家伙打交道,就因为这一点也应该谢谢他。”米沙听了普罗霍尔的话以后说。
马赫诺确实到了上顿河州的境内。在康柯夫村附过,经过短时间的战斗,把从维奥申派出去迎击他的一个步兵营打垮了。但是他没有向州中心进军,而是向米列洛沃车站方面开去,在车站北面跨过铁路线,朝斯塔罗别尔斯克去了。那些死心塌地的白军哥萨克都加入了他的队伍,但是大多数哥萨克都还待在家里观望。
米沙依然过着时时提防的日子,细心注视着村子里的情况。村子里的情形实在不怎么景气。哥萨克们因为买不到东西,一个劲儿地咒骂苏维埃政府。不久前成立的合作社的小铺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肥皂、糖、盐、煤油、火柴、烟丝、车轮油——这些最急需的东西都没有卖的。在空空的货架子上只摆着一些昂贵的阿司莫洛夫工厂的纸烟和一些小五金商品,这些东西几个月都没有买主。
因为没有煤油,夜里点的是放在碟子里的炼过的牛油或者猪油。没有烟丝,大家抽的全是自制的土烟。没有火柴,所以又广泛地使用起火石和铁匠匆匆打成的火镰。为了容易引火,还将火绒加了葵花秆子灰放在开水里煮过,但是因为不习惯,取火还是非常困难。有好几次,米沙晚上从革命军事委员会回来,看见许多抽烟的人在胡同口围成一堆,一齐在用火石打火,小声骂着娘,说:“苏维埃政府,给点儿火吧!”终于,有人打出的火星落在干燥的火绒上,燃烧起来,于是大家一齐就着火抽起烟来,一声不响地蹲下去,聊起天来。卷烟的纸也没有了。把教堂更房里的一些诗韵书都偷了出来,等到把这些书抽完了,于是家家户户把什么都拿来卷烟了,从小孩子的旧教科书到老头子的《圣经》,无一幸免。
普罗霍尔·泽河夫常常上原来的麦列霍夫家里来,向米沙要卷烟的纸,有一次很伤心地说:
“我老婆的箱子盖上糊着的旧报纸,我都撕下来抽掉了。有一本《新约》,这可是圣书,我也抽掉了。旧约也抽掉了。这些圣人写的圣书实在太薄了……我老婆有一本家谱,上面都是亲属的名字,有活人的,有死人的,我也抽掉了。怎么,非要叫我拿白菜叶子或者牛蒡叶子卷烟不可吗?不行啊,米沙,不管怎样,你要给我点儿报纸。我不抽烟可不能过日子。在俄德战争的时候,有一回我拿口粮换了八根烟卷儿呢。”
这一年秋天,鞑靼村里的日子过得很不愉快……没有油的大车轮子吱嘎吱嘎地叫着,没有抹松香的皮套和皮靴都干得裂了缝,但是最难受的还是没有盐吃。鞑靼村的人用几只大肥羊到维奥申换了五斤盐,回来的一路上又是咒骂苏维埃政府,又是咒骂荒乱的年头。米沙为了这该死的盐伤够了脑筋……有一天,有几个老头子到村苏维埃来了。他们很有礼貌地和主席打过招呼,摘下帽子,坐到长板凳上。
“盐没有啦,主席老爷。”一个老头子说。
“现在没有老爷啦。”米沙给他纠正说。
“请原谅,这是因为原来叫惯了……没有老爷能过日子,可是没有盐不行啊。”
“诸位老人家,你们想怎样呢?”
“你是主席,要想想法子运点儿盐来。我们不能用老牛从马内契往这儿运盐呀。”
“我已经把这事儿报告州里了,州里已经知道了,大概不久就能运来。”
“要等到哪一年呀?”一个老头子看着地面说。
米沙火了,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气得满脸通红,把口袋翻了过来。
“我也没有盐呀。你们看见吗?我身上也没有驮着盐,又不能从手指头上给你们挤出盐来。明白吗,诸位老人家?”
“那些盐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冷了一会儿场之后,独眼的老头子丘玛科夫带着惊奇的神气用一只眼睛看着大家,问道。“以前,在旧政府那时候,从来没有人谈过盐的事,盐到处堆得像山一样,可是这会儿连一小撮都弄不到了……”
“这跟我们的政府没关系,”米沙已经比较镇静地说,“要怪只能怪你们原来的士官生政府!是他们造成这样的混乱,弄得连盐都没法子运!所有的铁路都破坏了,火车也破坏了不少……”
米沙对老头子们讲了半天,讲白军在撤退时如何破坏国家财产,如何炸工厂、烧仓库。有些事情是他在打仗时亲眼见到的,有些是他听说的,还有一些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编造的,唯一的目的是想叫他们不要对可爱的苏维埃政府不满。为了维护苏维埃政府,不妨撒点儿谎,使使小点子,他在心里说:“就是我诬赖坏蛋们几句,也没有多大了不起的,反正他们是坏蛋,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损失,可是这对我们却有好处……”
“怎么,你们以为,他们这些资产阶级都是呆子吗?他们才不傻呢!他们把全俄罗斯的糖和盐,都搜刮了来,有好多万普特呢,都事先运到克里米亚去了,在那儿又装上轮船,运到外国卖去了。”米沙眨动着眼睛说。
“怎么,他们连大车油也运走了吗?”独眼的丘玛科夫带着不相信的口气问道。
“老人家,你以为他们会给你留下吗?他们不管劳动人民的死活,也用不着心疼你。就是大车油他们也能找到买主!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把什么都弄走,叫这儿的老百姓都饿死呢。”
“这话倒也是的。”一个老头子表示赞同说。“财主全是吸血鬼。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人越是有钱,就越是贪心。维奥申有一个商人,在第一次逃难的时候,把什么东西都往大车上装,把东西全装上,连一针一线也舍不得丢下,这时候红军已经离得很近了,可是他还没有出院子,穿着皮袄在房子里跑来跑去,用钳子拔墙上的钉子。他说:‘我连一根钉子也不想留给他们那些可恶的家伙!’这么看,他们把大车油运走,也不算稀奇了。”
“那我们没有盐吃,究竟怎么办呀?”谈到最后,马克萨耶夫老汉很和善地问道。
“我们的工人很快就能挖出新盐来,目前也可以用马车到马内契去拉嘛。”米沙小心翼翼地出主意说。
“老百姓都不愿意上那儿去。那儿有加尔梅克人捣蛋,不让到湖上去拉盐,还要把牛抢去。我有一个朋友只拿着一根鞭子从那儿回来了。夜里,在维里柯克西亚什镇那边,来了三个带枪的加尔梅克人,把牛抢去,还指着他的喉咙说:‘不许出声,要不然你不得好死……’所以谁也不敢上那儿去啦!”
“只好等一等了。”丘玛科夫叹着气说。
米沙和老头子们总算马马虎虎谈好了,但是在家里,又因为盐的事,他和杜尼娅谈得很不愉快。总的来说,他们的关系有点儿不大协调了……
这是从米沙当着普罗霍尔的面谈到格里高力的那一天开始的,那一次小小的争执竟没有被忘掉。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米沙说:
“你的菜汤没有盐呀,内当家的。是不是像俗话说的,淡了还有办法,咸了怕挨打呢?”
“如今有这个政府,做菜咸不了。你知道咱们还剩多少盐吗?”
“还有多少?”
“还有两把。”
“真糟糕。”米沙叹着气说。
“有很多人夏天就到马内契去拉盐了,可是你总是没工夫去想这些事。”杜尼娅用埋怨的口气说。
“我哪儿有牲口去拉盐呢?牛又不行,出嫁头一年就把你套上,又不大像话……”
“你先别开玩笑吧!等你吃够了没盐的东西,再开玩笑吧!”
“你干吗要向我发脾气呀?说实在的,我到哪儿给你弄盐去?你们女人家就是这样……我要是能吐出盐来,那我吐给你们。如果吐不出盐来,叫我他妈的怎么办呢?”
“人家都赶着牛车上马内契去过。人家这会儿盐也有了,什么都有了,可是咱们就只能吃又淡又酸的东西了……”
“杜尼娅,咱们马马虎虎能熬过去。大概很快就能运盐来。我们还缺这玩意儿吗?”
“你们什么都多得很。”
“这‘你们’,指的是谁?”
“我说的是红军。”
“那你是什么人?”
“就是你看见的这样一个人。你们吹呀,吹呀,说什么:‘我们什么都要有很多很多,还要过又平等又富裕的日子……’瞧,这就是你们的富裕日子:做菜汤都没有盐放啦!”
米沙惊骇地看了看妻子,脸色都白了。
“杜尼娅,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说这种话?能这样说吗?”
但是杜尼娅来了性子:她的脸气得和恼得也发了白,换成喊叫的声音说:
“可是,能这样过日子吗?你瞪什么眼睛?你这个主席,知道不知道,人不吃盐就要肿牙花子?你知道不知道,很多人拿什么当盐吃?他们跑到涅恰耶夫冈那边,到碱地里去挖碱土,就把碱土放到菜汤里……这事儿你听说了吗?”
“别发急,别吵嘛,我听说过……这又怎样呢?”
杜尼娅把两手一扎煞,说:
“还有什么怎样不怎样呀?”
“无论怎样总要凑合着熬过去吧?”
“哼,你去熬吧!”
“我是可以熬过去的,可是你……你们麦列霍夫家的本性都在你身上露出来啦……”
“什么样的本性?”
“反动的本性,就是这种东西!”米沙低沉地说过这话,就从桌边站了起来。他看着地面,也不抬眼看妻子;他的嘴唇轻轻哆嗦着,说道:“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咱们就没法在一块儿过了,你要明白!你说的话是敌人的话……”
杜尼娅还想反驳,但是米沙侧眼看了看她,并且举起了攥成拳头的手。
“住嘴!……”他低沉地说。
杜尼娅并不害怕,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神情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过了一会儿,就又镇静又快活地说:
“唉,得了吧,咱们干吗要谈这些鬼事情……咱们没有盐也能过得去!”她沉默了一会儿,就带着米沙一向很喜欢的微笑,说:“别生气,米沙!要是对我们女人家什么事儿都生气的话,气还不够用的呢。因为脑子糊涂,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你想喝果子汤,还是给你端点儿酸牛奶来?”
杜尼娅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她懂得,在夫妻争吵的时候,什么时候应该坚持下去,什么时候应该忍让……
在这以后,过了有两个星期,收到格里高力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和弗兰格尔的部队作战中受了伤,又说,等伤愈后,很可能要复员回家。杜尼娅把信的内容对丈夫说了说,小心翼翼地问道:
“等他回家来,米沙,那时候咱们怎么过法呢?”
“咱们搬到我家里去。叫他一个人住在这儿。把家产分开。”
“咱们和他一块儿过,恐怕不行。从各方面来看,他会把阿克西妮亚接过来。”
“就算是行的话,我也不愿意和你哥哥同住在一座房子里。”米沙很决绝地声明说。
杜尼娅惊愕地动了动眉毛。
“为什么,米沙?”
“你知道嘛。”
“是因为他在白军里干过吗?”
“是的,是的,就因为这个。”
“你不喜欢他呀……你和他本来是好朋友嘛!”
“我要他这种朋友干他妈的什么?我会喜欢他?以前是朋友,可是早就绝交啦。”
杜尼娅坐在纺车后面。纺车有节奏地嗡嗡响着。纺的线一下子断了。杜尼娅用手把纺车停住,也不看丈夫的脸,一面捻断线,一面问:
“他要是回来,因为干白军的事会把他怎么样呢?”
“要上法庭。要判罪。”
“究竟会判他什么罪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法官。”
“会判枪毙吗?”
米沙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望了望,听到他们的均匀的呼吸声,就放低了声音,回答说:
“会的。”
杜尼娅再也没有问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挤完牛奶,就去找阿克西妮亚。
“格里沙快回来了,我来叫你高兴高兴。”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把装满水的铁罐放在炉台上,两手紧紧按在胸前。杜尼娅看着她的火红的脸,说:
“你可不要太高兴了。我那一口子说,他脱不了要吃官司。天知道会判他什么罪呀。”
在阿克西妮亚那含泪的、闪闪发光的眼睛里,闪过一阵恐怖的神情。
“因为什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然而她还无法收住嘴唇上来迟了的笑。
“因为暴动的一些事情。”
“胡说!才不会判他罪呢。你的米沙什么也不懂,还要充万事通!”
“也许不会判罪。”杜尼娅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把一声叹息压下去,说:“他恨我小哥……所以我心里十分难受,说又不能说!我小哥真可怜呀!他又挂花了……他这一辈子真不顺心呀……”
“只要他能回来就行:我们可以带上孩子们逃到别处去。”阿克西妮亚激动地说。
她不知为什么把头巾扯下来,接着又披上去,并且毫无目的地挪动着搁板上的碗碟,怎么都压制不住十分强烈的激动心情。
杜尼娅看出,阿克西妮亚坐到板凳上,在膝盖上抚摩破旧的围裙皱褶的时候,两只手打着哆嗦。
一股泪水涌到杜尼娅的喉咙眼儿里。她真想一个人大哭一场。
“妈妈没有等到他啊……”她小声说。“好,我走了。要去生炉子了。”
阿克西妮亚在过道里又急促又羞涩地亲了亲她的脖子,又抓住她的手亲了亲。
“你高兴吗?”杜尼娅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问道。
“是的,有点儿,一点点儿……”阿克西妮亚这样回答,是想用开玩笑和哆哆嗦嗦的微笑掩饰已经涌出来的眼泪。
六
在米列洛沃车站,因为格里高力是一位复员的红军指挥员,所以给他派了一辆大车。在回家的路上,他在每一个乌克兰大村庄里都要换马。走了一天一夜,就来到上顿河州的边境。就在第一个哥萨克村庄里,担任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一个刚从部队里回来的年轻红军说:
“指挥员同志,您非得坐牛车不可了。我们全村只有一匹马,就连这匹马也还是用三条腿走路。所有的马都在逃难的时候丢在库班了。”
“是不是可以凑合着用用这匹马呢?”格里高力用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用试探的目光望着这位精明的主席那愉快的眼睛,问道。
“不能用。用这匹马走上一个星期,您也到不了家!不过请您放心,我们有很好的牛,腿脚很快,我们反正要派一辆大车到维奥申去送电话线,因为这次仗打过以后,把电线都堆在我们这儿了;您也用不着换车了,可以把您一直送到家。”主席眯缝起左眼,一面笑一面意味深长地挤着眼睛,说:“我们给您几头顶好的牛,还派一个年轻寡妇给您赶车……我们这儿有一个很漂亮的娘们儿,就是做梦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有她在一块儿,您不知不觉就到家了。我当过兵,知道当兵人喜欢的种种玩意儿……”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阵子。等顺路的马车又靠不住,步行又太远,只有同意坐牛车走了。
过了一个钟头,来了一辆破牛车。车轮子吱扭吱扭响着;车后挡板没有了,插着几块木头片,胡乱垫上的干草一绺一绺地耷拉着。格里高力很厌恶地看着这辆破牛车,心里想:“打仗打到这种地步啦!”赶车的女子摇着鞭子,跟牛并排走着。她确实很漂亮,身材也很匀称。只有那大得和个头儿不相称的乳房显得有点儿不大协调,再就是那圆圆的下巴上有一道斜疤,给她的脸增添了老于世故的神气,并且使她那张黑糊糊、红扑扑的年轻的脸显得好像老了一点儿;鼻梁上还有一些像米粒儿一样小小的金色雀斑。
她一面理头巾,一面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遍格里高力,问道:
“就是送你吧?”
格里高力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掩上军大衣。
“是送我。你装上电线了吗?”
“就该我这个倒霉的给他们装车吗?”这个哥萨克女子大声嚷了起来。“天天赶车,天天干活儿!怎么,就是我好说话吗?他们自个儿会把电线装上去的,要不然我就赶着空车走了!”
她往车上搬着电线,大声和主席骂着玩儿,偶尔侧眼用探索的目光瞟一瞟格里高力。主席一直在笑着,喜滋滋地望着年轻寡妇。有时候他朝格里高力挤挤眼睛,好像是在说:“你看我们这儿的娘们儿多漂亮!可是你还不相信呢!”
村外,色调暗淡的、褐色的秋日原野远远地铺展开去。一股灰白色的烟气从耕地上慢慢升起来,从大路上飘过去。耕地的人在烧灰,烧的是一蓬一蓬的干黄鼠狼草、开过花的多纤维的长齿草。这烟味儿在格里高力心中勾起惆怅的回忆:当年他格里高力也在安静的秋天原野上耕过地,夜里常常眺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倾听高空里飞过的雁群的呼唤声……他很不平静地在干草上转悠起来,侧眼看了看赶车的女子。
“你多大岁数啦,大嫂子?”
“快六十岁啦。”她只用眼睛笑着,娇声娇气地回答说。
“说真的,别开玩笑。”
“二十一岁。”
“守寡了吗?”
“守寡啦。”
“你男人怎么死的?”
“阵亡啦。”
“很久了吗?”
“已经一年多了。”
“是在暴动的时候吧?”
“是在暴动以后,快到秋天的时候。”
“噢,你的日子过得怎样?”
“凑合着过。”
“寂寞吗?”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把头巾往嘴唇上拉了拉,遮住笑容。她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些了,而且声音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语调:
“干起活儿来,就不觉得寂寞了。”
“没有男人总寂寞吧?”
“我家里还有婆婆,家务活儿多得很。”
“没有男人怎么过呀?”
她转过脸来朝着格里高力。她那黑糊糊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里冒起一阵红红的火花,又熄灭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她把头巾从嘴唇上推开,拉着长声说:
“唉,这话就别问了!世界上还有的是人嘛……”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和我男人还没有过到什么甜日子,结婚才一个月,就把他抓去当兵了。没有他,我凑凑合合能过得去。这会儿好些了,年轻哥萨克都回到村里来了,要不然可够受。喔,白头顶!喔!老总啊,就是这样呀!我就是这种命呀。”
格里高力不做声了,他觉得完全不应该用开玩笑的腔调谈这种事。他有些后悔了。
几头又大又肥的公牛依然跨着均匀的、大摇大摆的步子往前走着。有一头公牛右边的角曾经断过,长出来的新角斜斜地歪到额头上。格里高力用胳膊肘子撑着身子,半闭着眼睛,躺在车上。他想起小时候以及后来长大成人后干活儿用过的那些老牛。那些牛的毛色、个头儿、脾气各不相同,甚至每一头牛的角都各有各的样子。以前麦列霍夫家有一头公牛,角也是歪到了一边,非常难看。那头牛又凶又狡猾,总是转悠着布满血丝的白眼珠子斜着眼看人,看见有人从后面走来,就要踢人;在农忙时候,到夜里放它去吃草,它总想朝家里跑,或者,更糟糕的是,跑到树林里或者很远的山沟里去。格里高力常常要骑着马整天整天地在草原上到处寻找,等到找得泄了气,认为再也找不到走失的公牛了,却忽然又在山沟里,在密密丛丛的荆棘棵子里,或者在一棵枝叶茂密的老野苹果树的树荫里发现了它。那一头独角魔鬼还很会脱笼头,夜里常常用角顶开牲口院子的门钩,跑出去,洑过顿河,跑到草甸子上去。那头牛当时给格里高力找了不少麻烦,使他伤了很多脑筋……
“这头断角的牛怎样,老实吗?”格里高力问道。
“很老实。怎么样?”
“我是随便问问。”
“如果再没有别的话说,‘随便问问’倒是好话。”赶车的女子冷笑着说。
格里高力不做声了。他想想过去的事,想想太平日子,想想干活儿,想想一切和战争无关的事情,就觉得非常愉快,因为这一连打了七年的仗,使他厌恶透了,只要一想起打仗,一想起和当兵有关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感到心里极其厌烦,并且暗暗感到忿恨。
他不再打仗了。打仗打够了。他现在是回家去,终于可以干活儿了,可以和孩子们、和阿克西妮亚在一块儿过过日子了。还在前方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亚接到家里来,让她抚养孩子们,让她天天在他身旁。这事儿也要解决,而且越快越好。
格里高力美滋滋地幻想着,他回到家里怎样脱去军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按照哥萨克的习惯,把裤腿掖进白毛袜筒里,把粗布外套套到棉袄上,就下地干活儿去。手扶犁把,跟着犁顺着潮乎乎的垄沟往前走,拿鼻子拼命吸着犁起来的泥土那淡淡的潮湿味儿和犁断的青草那种苦丝丝的味儿,真是痛快极了。在外乡外地,就是泥土气味、青草气味也和家乡的不一样。他在波兰,在乌克兰,在克里米亚,不止一次把灰灰的野蒿头儿放在掌心里揉烂了,闻一闻,就很惆怅地想:“不对,这不是那种味道,是另外一种味道……”
可是赶车的女子感到寂寞了,想说说话儿了。她不赶牛了,坐舒服些,拿手揪弄着鞭梢儿,偷偷地把格里高力,把他那张聚精会神的脸和半闭着的眼睛打量了半天。“他虽然有了白头发,可是并不怎么老,而且真有点儿怪,”她想道,“老是把眼睛眯缝着,他干吗要眯缝眼睛呀?他好像疲乏得要命,就好像拉过老重的大车……他的长相倒不错。就是白头发多了一点儿,瞧,连胡子也差不多都白了。不过样子还是挺漂亮的。他一个劲儿在想什么呢?起初他好像是想开开玩笑,可是后来就不声不响了,只问了一句什么牛的事儿。怎么,他没有什么要谈的了吗?也许,是不是不好意思?不像。他的眼神很镇定嘛。是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哥萨克,就是有点儿古怪。哼,你就不开口吧,罗锅子鬼!我才不巴结你哩,真的!我也会不开口!一心想回家找老婆呢。哼,你不开口就不开口吧!”
她把脊梁靠在车厢板上,小声唱起歌来。
格里高力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天还很早。闷闷不语地守卫着大道的去年的蓟草的影子只有半步长;从各方面看来,这时候至多不过下午两点钟。
草原就像沉醉了似的,静得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太阳也不灼人。微风无声地拂动着红红的枯草。四周既听不见鸟鸣声,也听不见金花鼠的叫声。寒冷的、蔚蓝色的天上也没有老鹰打圈子。只有一次,一道灰灰的影子从大路上滑过去,格里高力还没有抬起头来,就听见老大的翅膀那沉重有力的扇动声:一只银灰色的、翅膀腋部在阳光中闪着白光的大雁飞了过来,落在远处一座古守望台旁边,那边有一片太阳晒不到的洼地,洼地和雾蒙蒙的淡紫色的远方融合在一起了。以前,只有在深秋时候,格里高力才会在草原上看到这种凄凉而肃穆的寂静,这时候他好像都能听见在草原上、在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滚着的风卷球儿在枯草上滚动的沙沙声。
大路好像没有尽头,弯弯曲曲地经过一面长长的山坡,就进了一条山沟,然后又朝一道土冈顶上爬去。四下里望去,依然是望不到边的、肃静的大草原。
格里高力欣赏起一丛生长在山沟斜坡上的鞑靼槭树。早霜打过的槭树叶子呈现出一片灰红色,就好像撒上了一层还没有熄灭的火炭灰。
“你叫什么名字,大哥?”赶车的女子用鞭把子轻轻捅了捅格里高力的肩膀,问道。
他哆嗦了一下,转过脸来朝着她。她望着一边。
“我叫格里高力。你叫什么?”
“我叫‘无名氏’。”
“那你就闭嘴吧,‘无名氏’。”
“闭嘴闭够了!半天不说话,嘴里都发干了。你怎么这样不开心呀,格里沙大哥?”
“我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你现在回家去,应该很开心嘛。”
“我开心的年岁过去啦。”
“嘿,也充起老头子来了。你这样年轻,怎么头发都白了?”
“你倒是什么事儿都想知道……白了头,不用说,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了嘛。”
“你娶过亲吗,格里沙大哥?”
“娶过。‘无名氏’,你也应该快点儿嫁人。”
“为什么要快点儿?”
“你太风流了……”
“这不好吗?”
“有时候不好。我认识一个这样风流的女人,也是个寡妇,风流来,风流去,后来她的鼻子就塌下去了……”
“哎哟,天啊,好可怕呀!”她故装惊骇地叫道,但是马上又十分认真地说:“我们寡妇的事儿就是这样,如果怕狼,就别上树林子里去。”
格里高力看了她一眼。她咬着细碎的白牙,不出声地笑着。她那翘着的上嘴唇笑得哆嗦着,一双眼睛在下垂的睫毛里面很调皮地闪烁着。格里高力不由地笑了笑,把一只手放在她那热乎乎、圆滚滚的膝盖上。
“你的命真苦,真可怜呀,‘无名氏’!”他很怜惜地说。“你才二十来岁,就过起这种日子来了……”
忽然她的快活神气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冷冷地推开他的手,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通红的,连鼻梁上那小小的雀斑都看不出来了。
“等你回到家里,去可怜你老婆吧,我不用你可怜也行了!”
“你别生气,别发急嘛!”
“去见你的鬼吧!”
“我说这话是好心好意的呀。”
“你和你那好心肠都滚你妈的蛋吧……”她像男子一样又老练又娴熟地骂着,忽闪着阴暗下去的眼睛。
格里高力扬了扬眉毛,窘得咯咯了两声,说:
“你骂起来好狠啊!你真没有家教。”
“你又怎么样呢?那你就是穿着爬满虱子的军大衣的圣人了!我才认识你们这些家伙呢!快嫁人吧,还有这个那个的,哼,你变成这样的好人才多久啊?”
“是的,没有多久。”格里高力笑着说。
“那你干吗教训起我来了?这种事儿自有我婆婆来管。”
“哎,算了吧,你这傻娘们儿,干吗要生气呀?我不过随口这样说说罢了。”格里高力用妥协的口气说。“你瞧,咱们只顾说话,牛都离开正路啦。”
格里高力在车上躺舒服些,匆匆地朝这个风流寡妇瞥了一眼,就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这真是莫名其妙!这些女人家总是这样……”他想道,并且觉得心里很不自在、很烦恼。
他躺在车上,用大衣襟蒙住脸,很快就睡着了,在天快黑的时候才醒过来。苍白的黄昏时候的星星在天空闪烁着。干草的气味又清新又好闻。
“该喂喂牛啦。”她说。
“好,就在这儿歇吧。”
格里高力亲自把牛卸下来,从军用包里掏出面包和一听肉罐头,搂了一大抱干枯的野草,抱过来,在离大车不远的地方生起一堆火来。
“来,坐下吃饭吧,‘无名氏’,别生气了。”
她靠着火堆坐下来,从布袋里抖搂出一块面包和一块陈得长了毛的猪油。吃饭的时候,他们说的话很少,也很和气。后来她在车上躺了下来;格里高力为了不让火熄灭,往火堆里扔了几块干牛粪,就像行军时那样,在火堆旁边躺下了。他枕着军用包,躺了半天,望着满天星斗的夜空,断断续续地想着孩子们,想着阿克西妮亚,后来刚刚矇眬入睡,就被甜甜的女人声音唤醒了:
“你睡着了吗,老总?睡着了没有?”
格里高力抬起头来。他的女伴正用胳膊肘撑着,从车上探下身来。她的脸被尚未熄灭的火堆那晃晃不定的火光一照,显得又红又娇艳,牙齿和头巾的花边儿白得耀眼。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一样,她又笑盈盈的,挑动着眉毛,说:
“我怕你在那儿冻坏。地上很凉。你要是觉得冷的话,到我这儿来吧。我的皮袄才暖和哩!过来,好吗?”
格里高力想了想,就叹着气回答说:
“谢谢啦,大嫂子,我不想去。不像一两年以前那样了……我在火堆旁边大概冻不坏。”
她也叹了一口气,说:
“那就随你的便吧。”说过,便用皮袄连头蒙了起来。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格里高力爬起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他决定步行回家,好在天亮以前赶到鞑靼村。他这样一个退伍回来的指挥员,大白天里坐牛车回家是不大像样子的。这样回家会惹得很多人笑话和议论……
他把赶车的女子叫醒,说:
“我要走着回去了。你一个人呆在野地里不害怕吧?”
“不怕,我不是胆小鬼,再说,这儿离村庄很近。你怎么,等不及了吗?”
“你猜对了。好吧,再见,‘无名氏’,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担待!”
格里高力走上大路,把军大衣领子向上提了提。刚刚飘下的小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风从北方刮来,在一阵阵的冷风中,格里高力闻到了又熟悉又亲切的雪的气味。
* * *
米沙到镇上去了,黄昏时候才回来。杜尼娅在窗口看到他来到大门口,就连忙把头巾披到肩上,走出来迎他。
“格里沙今天早晨回来了。”她站在大门口,带着担心和等待的神气看着丈夫,说。
“恭喜你呀。”米沙用镇定和有点儿讥讽的口气回答说。
他咬紧嘴唇,进了厨房。他的颧骨下面有两个大包不住地咕嘟着。波柳什卡坐在格里高力的膝盖上,姑姑给她穿起干干净净的衣服,把她打扮得很漂亮。格里高力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地上,就面带笑容,伸出一只黑黑的大手,上前迎接妹夫。他本来想拥抱米沙,但是一看见那没有笑意的眼睛里的冷冰冰的、敌视的神色,就煞住了。
“你好啊,米沙!”
“你好。”
“咱们好久没见面啦!好像有一百年了。”
“是的,是很久了……恭喜你平安回来。”
“谢谢。这么说,咱们成了亲戚啦?”
“是的……你的腮上怎么出血啦?”
“噢,没事儿,是剃刀划破的,刮脸刮急了。”
他们在桌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互相看着,都感到生分和别扭。他们需要严肃地谈一谈,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米沙还是能沉得住气的,于是他心平气和地谈起家常,谈起村里的变化。
格里高力望着窗外那盖了一层淡蓝色新雪的大地,望着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他没有想到和米沙的会面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米沙就走了出去。他在过道里的石头上把小刀仔细磨了磨,对杜尼娅说:
“我想找个人来宰一只羊。应该好好招待招待当家人。你快去弄酒来。别急嘛,是这样:你上普罗霍尔家去,叫他把地挖一挖,把酒挖出来。他干这种事儿比你快当。叫他来吃晚饭。”
杜尼娅高兴得满脸放出光来,带着感谢的神气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丈夫……“也许,一切都能平平安安地过去……本来嘛,仗都打完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但愿他们都能聪明起来!”她满怀希望地想着,朝普罗霍尔家里走去。
不到半个钟头,普罗霍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的好伙计呀!……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呀!……”他用很高的哭腔叫了起来,并且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子,差一点儿把酒坛子打碎。
他抱住格里高力哭了一阵子,用拳手擦了擦眼睛,又捋了捋泪水打湿了的胡子。格里高力的喉咙眼儿也哆嗦了一阵子,但是他憋住了,他又感动又粗鲁地朝他的忠心的传令兵的背上拍了一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咱们又见面了……唉,我见到你很高兴,普罗霍尔,我太高兴了!你怎么,成了老头子啦,流起眼泪来啦?心肠软啦?没有那股硬劲儿啦?你的胳膊怎么样了?另一条胳膊没有叫你老婆打断吧?”
普罗霍尔用劲擤了一下鼻涕,把皮袄脱了下来。
“我和我老婆过得才亲热呢。另一条胳膊,你瞧,好好的呢,就连波兰佬砍掉的这一条,又要长出来啦,实在话!再过一年,就要长手指头了。”他晃荡着空袖筒子,依然带着以往那种快快活活的神气说。
战争使他们学会了用笑掩饰真实的心情,将辛酸掺和到玩笑里;因此格里高力也用玩笑的口吻继续问道:
“日子过得怎样,老山羊?蹦得怎样?”
“像老头子一样,慢慢地蹦。”
“离开我以后,你没有再搞上什么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
“噢,伙计,就是去年冬天你搞的那种事儿……”
“潘捷莱维奇呀!不行啦!如今我哪有那种本钱啊?我这一条胳膊的人还能搞到什么呀?这是你干的事情了,你又年轻,又是光棍儿……我的家什只能给老娘们儿当刷子去刷锅了……”
他们这两个战壕里的老伙伴一下子见了面,都十分高兴,笑哈哈的,互相对看了半天。
“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普罗霍尔问。
“不走啦。复员啦。”
“你干到什么级别啦?”
“当了副团长。”
“干吗要早早地放你回来?”
格里高力脸色阴沉下来,简短地回答说:
“用不着我了。”
“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历史问题。”
“军官特别管理处的审查组已经审查过你的问题了嘛,还有什么历史问题呢?”
“问题少不了。”
“米沙在哪儿?”
“在院子里。喂牲口呢。”
普罗霍尔坐近些,压低声音说:
“一个月以前,把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枪毙了。”
“你说什么?”
“说的是实话!”
过道的门吱扭响了一声。
“咱们以后再谈吧,”普罗霍尔小声说,然后又大声说:“首长同志,遇到这样高兴的事儿,咱们来好好喝两盅吧?把米沙喊来吧?”
“你去喊吧。”
杜尼娅把菜端了上来。她真不知道怎样来款待哥哥才好:给他膝盖上铺了一条干净手巾,又把一碟子腌西瓜推给他,把酒杯擦了有五六遍……格里高力并且含笑注意到,杜尼娅对他称呼起“您”来了。
起初,米沙在桌上一声也不响,仔细听着格里高力说话。他喝得很少,很勉强。可是普罗霍尔却是一杯一杯地干,不过脸红一红,再就是不住地用手捋着灰白色的小胡子。
杜尼娅给孩子们吃过饭,并且服侍他们睡下以后,把一大盘子烧羊肉端上桌来,小声对格里高力说:
“小哥,我去叫阿克西妮亚来,您没有意见吧?”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他以为谁也没有看出,他整个晚上都处在紧张的等待状态中,但是杜尼娅却看到,他一听到门响就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并且还要侧眼朝门口看看。这种情形是逃不过杜尼娅那尖得出奇的眼睛的……
“那个姓捷列欣柯的库班人还在当排长吗?”普罗霍尔嘴里问着,手里还端着杯子,好像是怕人抢走似的。
“在里沃夫附近阵亡啦。”
“噢,愿他在天堂安息。是一个很好的骑兵呀!”普罗霍尔连忙画了一个十字,喝了一口酒,也没有理会米沙的冷笑。
“还有那个姓很奇怪的家伙呢?就是在右翼作过战的那个家伙,他妈的,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五月的大胡子’吧?是个南蛮子,是个胖乎乎、爱热闹的家伙,在布罗迪劈死一个波兰军官的,他怎么样,还好吗?”
“他结实着哩!把他调到骑兵机枪连里去了。”
“你的马给了谁啦?”
“我已经又换过一匹了。”
“你那匹白头顶哪儿去啦?”
“叫炮弹打死了。”
“打仗的时候打死的吗?”
“我们驻在一个镇上。敌人打炮,就在拴马桩上打死了。”
“哎呀,多可惜呀!多么好的一匹马呀!”
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就又喝了起来。
过道里的门环当啷响了一声。格里高力哆嗦了一下。阿克西妮亚跨进门来,含含糊糊地说:“好啊!”就开始解头巾,一面不住地喘着,一面用睁得大大的、喜气洋洋的眼睛盯着格里高力。她走到桌前,挨着杜尼娅坐了下来。一片片小小的雪花在她的眉毛上、睫毛上和煞白的脸上慢慢融化。她皱起眉头,用巴掌擦了擦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镇定下来,用深情的、激动得模糊了的眼睛看了格里高力一眼。
“老搭档!阿克秀莎!咱们一块儿逃过难,一块儿喂过虱子……我们虽然把你扔在库班,可是那时候我们有什么办法呀?”普罗霍尔把杯子往前伸了伸,杯子里的酒直往外泼洒。“来为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喝一杯吧!恭喜他平安回来……我对你说过,他会囫囵个儿回来的,现在你瞧,你就是敲他二十棒子也没事儿!结实着哩!”
“阿克秀莎,他已经喝醉了,你别听他的。”格里高力笑着,拿眼睛瞟了瞟普罗霍尔。
阿克西妮亚对格里高力和杜尼娅点了点头,这才从桌上端起杯子,端得很低。她怕大家看见她的手在打哆嗦。
“恭喜您平安回来,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也恭喜你,杜尼娅,恭喜你高兴。”
“那该恭喜你什么呢?恭喜你伤心吗?”普罗霍尔哈哈大笑起来,捅了捅米沙的腰侧。
阿克西妮亚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的,连她的小小的耳朵唇也变成了透明的粉红色,但是她刚强地狠狠看了普罗霍尔一眼,回答说:
“也恭喜我高兴吧……非常高兴!”
普罗霍尔见她这样干脆,也就没什么说的了,不再取笑了,就说:
“好吧,你喝,把酒喝干。你说话干脆,喝酒也要干脆!谁要是剩下酒,就好比往我心上插刀子。”
阿克西妮亚坐的时间不长,她认为这样可以不失体面。在这段时间里,她对自己的心上人只看过几眼,而且每次都是匆匆一瞥。她总是强迫自己去看其他的人,避开格里高力的目光,因为她既不能装成冷冰冰的,又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感情。格里高力所看到的只有她在门口那一眼,那一眼直勾勾的,充满了情意和忠心,实际上,那一眼把什么都说明了。后来他出去送阿克西妮亚,醉醺醺的普罗霍尔在他们后面喊道:
“你别出去太久!我们可要把酒喝光啦!”
格里高力在过道里一声不响地亲了亲阿克西妮亚的额头和嘴唇,问道:
“喂,怎么样,阿克秀莎?”
“唉,一言难尽啊……你明天来吧?”
“我去。”
她急急忙忙朝家里走去,走得非常快,就好像家里有很紧急的事情,走到自家的台阶前才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咯吱咯吱响的台阶。她很想快点儿一个人去想想自己的心事,想想这来得如此突然的幸福。
她急急忙忙脱掉上衣,扯下头巾,也不点灯,就走进上房。护窗没有关,浓浓的淡紫色夜光从窗户里透进房来。一只蟋蟀在锅台后面吱吱地叫着。阿克西妮亚习惯地对着镜子照了照,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面容,然而她还是理好了头发,把胸前府绸小褂的皱褶抻平了,后来她走到窗前,十分疲惫地坐在板凳上。
在她这一生中,有很多次希望和心愿都落了空,没有实现,也许正因为这样,刚才的高兴心情没有了,又换成了时时提心吊胆的心情。现在她的日子又怎么过呢?她今后又会怎样呢?一个苦命女人的幸福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呢?
她激动了一个晚上,很疲乏了,把腮贴在结满霜花的冰凉的玻璃上,坐了很久,一面用沉静而多少有些伤感的目光望着只有新雪的反光的黑黑的夜色。
* * *
格里高力在桌边坐下来,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酒好吗?”普罗霍尔问道。
“我尝不出来。很久不喝酒了。”
“说实话,简直跟皇封御酒一样!”普罗霍尔肯定不疑地说,他摇晃了两下,搂住米沙。米沙,喝酒的事儿你不懂,小牛喝水比你还在行些,论喝酒我可是老行家!什么样的酒我都喝过!有这样一种酒,不等把瓶塞子拔出来,就从瓶子里冒出泡来啦,就像疯狗吐的唾沫一样,老天爷在上,我不是撒谎!在波兰,有一回我们冲破防线,跟着谢苗·米海洛维奇去截击波兰白军,我们占领了一座地主庄园。里面的楼房有两三层,牲口院子里的牲口挤得满满的,各种各样的家禽满院子乱跑,连吐口唾沫的地方都没有。一句话,这个地主的日子过得跟皇上一样。我们排骑着马冲进这座庄园的时候,一些军官正在和地主大喝呢,没想到我们会来。我们把他们全砍死在花园里和楼梯上,只捉住了一个活的。那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军官,可是一叫我们捉住,他的胡子就耷拉下来,浑身都吓软了。当时因为有急事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叫到司令部去了,我们就成了当家的,走进楼下的屋子,里面有老大的一张桌子,桌子上什么样的酒菜没有呀!虽然我们都饿得要命,可是有些怕,所以都故意装模作样不肯先吃。我们想:“哼,要是这些东西都下了毒怎么办?’我们的俘虏像个鬼一样看着我们。我们就命令他:‘你吃!’他就吃起来。虽然很勉强,可是他还是吃了。‘你喝!’他又喝起来。我们叫他把每一个盘子里的菜都吃一些,每个瓶子里的酒都喝一杯。我们眼看着这个该死的家伙吃得肚子胀了起来,我们都馋得流口水。后来我们看到这个军官并没有死,我们也吃了起来。我们拼命吃,拼命喝那些冒泡沫的酒。可是一瞧,那个军官又是吐又是泻。我们想,‘哎呀,这一下子完啦!这个坏家伙是吃了下过毒的东西而且还骗了我们。’我们都拔出刀来要杀他,可是他苦苦哀求起来。‘诸位老爷,我这是承你们的盛情,吃得太多了,诸位别多心,这酒菜都是好的呀!’于是我们又拿过酒来!只要把瓶子一拍,瓶塞子就像步枪打出来的子弹一样飞出来,那泡沫咕嘟咕嘟直往外冒,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可怕!因为喝了那种酒,那一夜我从马上摔下来好几回!一骑到马上就要摔下来,就好像大风吹的。那样的酒如果每天能空着肚子喝上一两杯,准能活到一百岁,可是喝咱们这样的酒,能活到一百岁吗?这能算是酒吗?这是洗脚水,不是酒!喝了这种泔水,要提前上西天……”普罗霍尔对着酒坛子点了点头……自己又斟了满满的一杯。
杜尼娅到上房里去陪孩子们睡了,过了一会儿,普罗霍尔也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披上皮袄,说:
“坛子我不带了。我才不愿意带着空坛子回去呢……我一回到家里,老婆就要骂我。她骂得才难听呢!她从哪儿学来那么多脏话呀?我真不明白!我一喝醉了酒回去,她就要骂:‘醉牙狗,一条胳膊的、没出息的、死不要脸的醉牙狗!’我就心平气和地慢慢和她说理,我说:‘你这个母狗,魔鬼,你在哪儿见过醉狗,而且是一条胳膊的醉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玩意儿嘛。’我反驳她一回,她又骂我第二回,我反驳过第二回,她又骂我第三回,我们就这样对骂到天亮……有时候我听她骂听厌了,就跑到棚子里去睡;也有时候我喝醉了回来,她一声不响,也不骂,说真的,我连觉都睡不着呢!我觉得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浑身都痒痒,怎么都睡不着!于是我就去挑我老婆,她就又骂起我来,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我老婆是魔鬼转世的,拿她没办法,让她有火就发吧,发过了,干活儿更带劲些,我说得对吗?好,我走了,再见吧!我是不是今天就睡在马槽里,省得惊动她呢?”
“你能走回家吗?”格里高力笑着问。
“我就是像螃蟹一样地爬,也要爬回家!怎么,我不是哥萨克吗,潘捷莱维奇?我听到你这话就有气。”
“好,那你走吧!”
格里高力把他送出大门,又回到厨房里。“怎么样,米沙,咱们谈谈吧?”
“好吧。”
他们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来,都不开口说话。后来还是格里高力说:
“咱们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从你的样子可以看出来,是不对劲儿!我回来,是不是不称你的心意?还是我猜错了呢?”
“没错,你猜对了,是不称我的心意。”
“为什么?”
“多添了麻烦。”
“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呢?”
“咱们彼此是敌人……”
“以前是的。”
“以前是,看样子,以后还会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是个靠不住的人。”
“你这是瞎说。纯粹是瞎说!”
“不是,不瞎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叫你复员回家呢?你能坦白地说说吗?”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就是不愿说!是信不过你,对吗?”
“如果信不过我,就不会叫我带一个连了。”
“起初是这样,可是现在既然不叫你留在队伍里,那么,事情就很清楚了,老兄!”
“那你是不是信得过我呢?”格里高力盯着他问道。
“信不过!不论把狼喂得多好,狼还是要往树林子里跑。”
“你今天喝多了,米沙。”
“你别来这一套!我喝得不比你多。在外面信不过你,在这儿也不会多么信得过,你就明白吧!”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懒懒地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腌黄瓜,嚼了嚼,又吐了出来。
“杜尼娅把基里尔·格罗莫夫的事告诉你了吧?”米沙问道。
“告诉我了。”
“他回家来,我也是觉得不对劲儿的。我一听说了,就在当天……”
格里高力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气忿得瞪圆了眼睛。
“你怎么,把我当基里尔·格罗莫夫吗?”
“你别咋呼。你哪一点比他好些?”
“哼,你该知道……”
“我没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早就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以后米佳·柯尔叔诺夫回来,我也要欢迎吗?哼,你们最好别回村子里来。”
“是你觉得我不回来好些吧?”
“我觉得好,老百姓也觉得好,都可以放心些。”
“你别拿我跟他们摆在一起!”
“我已经对你说过,格里高力,这没什么委屈的:你不比他们好,你还要更坏,更危险。”
“究竟什么地方更坏?你胡说些什么?”
“他们是普通当兵的,可是你指挥过整个的暴动。”
“我没有指挥整个暴动,我是当过师长。”
“这还小吗?”
“是小是大,问题不在这上面……如果不是那一次大家玩儿的时候红军想杀我的话,也许我不会参加暴动的。”
“如果你不是军官的话,谁也不会碰你。”
“如果不逼着我去当兵的话,我也不会当军官的……哼,这歌儿长着呢!”
“又长,又糟糕。”
“现在无法重唱了,晚了。”
他们一声不响地抽起烟来。米沙一面用指甲弹着烟灰,说:
“我知道你那些英雄事迹,听说过。你杀了我们很多战士,所以我看到你,心里痛快不了……这种事儿是忘不掉的。”
格里高力冷笑了一下。
“你的记性太好了!你把我哥哥彼特罗打死,这事儿我还没有对你提过呢……如果什么事儿都记着的话,人就要像狼那样过日子了。”
“哼,那有什么,是我杀的,我不否认!那时候我要是逮到你的话,也会那样处置你!”
“可是我,一听说在霍派尔河口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抓起来了,就急急忙忙赶来,我怕你也在那里面,怕哥萨克们把你杀了……看来,我当时真不该急急忙忙赶回来。”
“好一个善心人!如果这会儿是士官生掌权,如果你们打胜了,真不知道你要怎样对待我呢。恐怕会用皮带抽我的脊梁!现在你倒成了大好人了……”
“也许会有人用皮带抽你,可是我才不会为了你来弄脏我的手呢。”
“这样看,咱们俩是不一样的……为了处置敌人,我从来就不怕弄脏我的手,就是现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米沙把坛子里的残酒斟到两个杯子里,问道:“你喝吗?”
“咱们来喝,要不然太清醒了,跟咱们说的这些话很不相称……”
他们一声不响地碰过杯,把酒喝了。格里高力胸膛趴在桌子上,捻着胡子,眯缝着眼睛,看着米沙。
“你怎么,米沙,是害怕吗?怕我再起来暴动反对苏维埃政府吗?”
“我一点也不怕,不过我想:如果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会投到另一方面去。”
“我本来可以投到波兰人那边去嘛,你说是不是?我们有不少部队投了他们嘛。”
“你没有来得及吧?”
“不,是我不愿意。我当兵当厌了,再也不想给任何人干了。这一辈子打仗已经打够了,心里厌透了。不论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我都讨厌。就让这整个的……让这一切都去他妈的吧!我想和自己的孩子们一块儿过过日子,干干活儿,就心满意足了。米沙,请你相信吧,我这是说的真心话!”
但是,不管他说得怎样恳切,米沙都不相信了。格里高力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做声了。他忽然对自己恼得不得了。他干吗他妈的要解释、要表白呀?干吗要说这些醉话和听米沙的混账教训啊?去他妈的吧!格里高力站了起来。
“咱们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够了!有一点我要最后告诉你:如果政府不来逼我,我决不反对政府。如果逼得我没有办法,我就要自卫!不管怎么说,因为暴动的事砍我的脑袋,就像对付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那样,我是不干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很明白,可以让我再到红军里去当兵,可以再像以前那样挂花,也可以因为暴动的事坐监牢,但是为了这事把我枪毙,那我可不干!未免太过分了!”
米沙撇着嘴冷笑了一下,说:
“你想得真新鲜!革命军事法庭或者肃反委员会是不会问你愿意怎样和不愿意怎样的,不会和你讨价还价的。既然犯了罪,那就是罪有应得。欠了债,必须偿清!”
“好,那咱们等着瞧吧。”
“当然,等着瞧吧。”
格里高力解下腰带,脱掉褂子,哼哧哼哧地脱起靴子。
“咱们要分家吗?”他一面仔细打量着开了绽的靴底,问道。
“咱们分家很简单:我修好自己的房子,就搬过去。”
“好,咱们就想法子分开吧。咱们在一块儿是过不下去的。”
“是过不下去。”米沙很强硬地说。
“真没想到,你对我会有这样的看法……哼,好吧……”
“我是说干脆的。怎么想,就怎么说。你什么时候上维奥申去?”
“尽可能在最近几天去。”
“不是尽可能,而是明天就得去。”
“我步行了差不多有四十俄里,太累了,明天要休息一下,后天我去登记。”
“命令上是说:要立即登记。你明天就去吧。”
“不能休息一天吗?我又不会逃走。”
“谁他妈的知道你的心思呢。我不能为你担保。”
“你怎么坏成这样啦,米沙!”格里高力惊讶地打量着老朋友那板得紧紧的脸,说。
“你别骂人!我听不惯这一套……”米沙喘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你要明白,你这种军官习气该扔掉啦!明天你就去,如果你不好好去的话,我就派人押着你去。明白吗?”
“现在全明白了……”格里高力恨恨地看了看正朝外走的米沙的脊背,就和衣躺到床上。
好吧,该是怎样,就怎样了。为什么就该对他格里高力是另一样呢?说实在的,凭什么他以为,在红军里真心诚意地干了很短的一段时期,就能赎回自己的全部罪过呢?也许,米沙说不能全都宽大,说欠债必须偿清,这话是对的吧?
……格里高力在梦中看到一片辽阔的草原,看到一团人已经拉开阵势,准备进攻。已经从远处传来拉长了声音的口令声:“冲啊……”这时候他想起来,他的马肚带松开了。他使劲往左边的马镫上一踩,马鞍就滑到了马肚子底下……他又羞臊又害怕,便从马上跳下来,想勒一勒马肚带,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下子响起轰隆轰隆的马蹄声,马蹄声迅速地远去。
一团人马向前冲去,他掉队了……
格里高力翻了翻身,还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的沙哑的哼哼声。
窗外刚刚有点儿蒙蒙亮。大概夜里风把护窗吹开了,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可以看见一弯残月那绿幽幽的光圈儿。格里高力摸到烟荷包,抽起烟来。他的心还在不住地冬冬跳动着。他仰面躺下来,笑着想:“做这样的怪梦!仗也没打成……”他在这黎明前的时刻里,却没有想到,他还要在梦里和在现实中进行不止一次拼搏呢。
七
杜妮娅因为要挤牛奶,起得很早。格里高力小心翼翼地在厨房里来回走着,不时地咳嗽两下。杜妮娅给孩子们掖了掖被子,很快地穿好衣服,来到厨房里。格里高力正在扣军大衣。
“您这么早要上哪儿去,小哥?”
“想在村子里走走,看一看。”
“吃过早饭再出去吧……”
“我不想吃,头疼。”
“您回来吃早饭吗?我这就生火。”
“不用等我了,我一下子回不来。”
格里高力来到街上。一到早晨,冰雪就有些融化了。从南方吹来的风又湿润又暖和。掺和着雪的泥巴一片一片地粘到靴后跟上。格里高力慢慢朝村子中心走着,就像来到生地方似的仔细打量着从小就熟悉的一座座房屋和棚舍。广场上是一片黑黑的烧焦的废墟,那是去年米沙烧掉的商人房屋和店铺;失修的教堂围墙露出一个个的豁口。格里高力淡漠地想道:“把砖都弄去修炉子啦。”教堂依然是那样矮小,就像栽在地里似的。很久没有油漆的教堂铁顶已经生了黄锈,墙上到处是一道道褐色的流水印子,那些掉了石灰的地方,露出来的砖鲜红鲜红的。
一条条街上都没有行人。有两三个睡眼惺忪的娘们儿在离井不远的地方遇到格里高力。她们就像见了陌生人一样,一声不响地对格里高力行了个礼,等到他走过去以后,她们才站下来,对着他的后影看了半天。
“应该到坟上去,看看妈妈和娜塔莉亚。”格里高力心里想着,就拐进一条小胡同,朝坟地走去,但是走了没有几步,就停了下来。他心里已经够难受、够乱的了。“还是下次再去吧。”他拿定主意,就朝普罗霍尔家里走去。“我到不到坟上去,反正她们都一样。她们现在在那儿很安宁。什么事儿都没有。坟上落上了雪。地里的土恐怕是很凉的……他们都不在了,真是一眨眼工夫,就像一场梦。都躺在一块儿,一个挨着一个:妻子、母亲、彼特罗、妲丽亚……全家都上那儿去了,都躺在一块儿。他们都安宁了,可是父亲还一个人留在外乡呢。他在外乡人当中太寂寞了……”格里高力已经不朝四面看了,他一面走,一面看着脚底下那融化得有点儿潮湿的、柔软的白雪,那雪太柔软了,他的脚踩上去一点都感觉不出来,而且几乎一点儿响声也没有。
后来格里高力又想起孩子们。他们都变得有些拘谨和沉默寡言了,不像小孩子,不像母亲活着的时候那样了。母亲的死给他们的打击太大了。他们都吓坏了。为什么波柳什卡昨天一看见他就哭起来了呢?小孩子见了亲人是不会哭的,这完全不像小孩子了。她想的是什么呢?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恐怖神情呢?也许,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永远不会回来了,所以一看见父亲就害怕了吧?不管怎么说,他格里高力还没有什么对不起孩子的地方。只是要对阿克西妮亚说说,叫她心疼孩子们,尽可能使他们感觉她就是母亲……也许,他们会和继母亲近起来的。她是一个和蔼、善良的女人嘛。因为她爱他,一定也会爱他的孩子。
想想这事儿也是很伤心、很痛苦的。这些事儿也不是那么简单。所有的事儿都不像他不久以前所设想的那样简单。他原来糊里糊涂、像孩子一样天真地想,只要回到家里,脱掉军大衣,换上粗呢褂子,就万事如意了:谁也不会对他说什么,谁也不会责备他,一切都顺顺当当,他就可以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做一个像样儿的当家人了。不行啊,事实上这一切都不那么简单。
格里高力小心翼翼地推开泽柯夫家那只剩了一个铰链的板门。普罗霍尔穿着一双穿圆了的旧毡靴,三耳皮帽一直扣到眉毛上,他正无忧无虑地晃悠着一只空牛奶桶,朝台阶走去。一滴一滴的白牛奶,落在雪地上就分不清了。
“你睡得好啊,首长同志!”
“托福托福。”
“应该喝点儿解醉酒才好,要不然脑袋空荡荡的,就像这桶一样了。”
“喝解醉酒,可以;不过,为什么桶是空的?怎么,你亲自去挤牛奶了吗?”
普罗霍尔把脑袋一甩,把三耳皮帽甩到后脑勺上,这时候格里高力才看清了老朋友的异常阴沉的脸。
“他妈的,怎么不是我亲自挤奶呀?哼,我替这该死的娘们儿挤起牛奶来啦。她喝了我挤的奶非闹肚子不可!……”普罗霍尔气得把桶一扔,简短地说:“进屋里去。”
“你老婆呢?”格里高力疑疑惑惑地问道。
“见她妈的鬼去啦!深更半夜里就起来,上克鲁日林村摘野李子去了。我从你们家回来,她就骂起我来!骂呀骂呀,什么好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后来忽然一下子爬起来,说:‘我要摘野李子去!今天马克萨耶夫家的儿媳妇去了,我也去!’我想:‘你去吧,你去摘梨子,我也不管!’我就起来,生上炉子,去挤牛奶。哼,挤是挤了。你想,一只手能干得好这种事儿吗?”
“你该找一个妇女来嘛,你这怪物!”
“公羊才是怪物呢,公羊一直到圣母节都要吃母亲的奶,我可从来就不是怪物。我想,我自个儿能干得了!哼,我干得才好呢。我像螃蟹一样在牛身子底下爬呀爬呀,可是该死的牛就是不好好地站着,四条腿乱踢蹬。为了不叫牛害怕,我把皮帽子都摘了,还是一个样。等我挤完了牛奶,我的小褂都汗湿透了。等我伸过手去,想把桶从牛身子底下拿出来,牛就踢了起来!把桶踢到那边,把我踢到这边。这就是我挤了一场牛奶。这不是母牛,是长角的魔王!我朝它的脸上啐了一口,就出来了。我没有牛奶也能过日子。咱们来喝点儿酒吧?”
“有酒吗?”
“有一瓶,挺厉害的。”
“好,足够了。”
“进去吧,你是客人。煎两个鸡蛋吧?我一下子就煎好。”
格里高力把猪油切开,又帮着主人生起火来。他们一声不响地看着一块块红红的猪油吱吱啦啦地响着在锅子里荡来荡去慢慢化开。后来普罗霍尔从神龛里拿出落满了灰尘的一瓶酒。
“这是瞒着我老婆藏在那儿的秘密玩意儿。”他简单地解释说。
他们在烧得暖暖和和的小屋里吃着,喝着,小声说着话儿。
格里高力除了和普罗霍尔,又能和谁说说知心话儿呢?他叉开两条强劲有力的长腿,坐在桌子旁边,用有点儿沙哑的粗嗓门儿低沉地说:
“……在部队里和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等我回到家乡,就可以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过日子,不再这样他妈的东跑西颠了。七八年没有离开马鞍,这事儿是好玩儿的吗,差不多每夜都梦见这种好事儿:不是我杀人家,就是人家杀我……可是,普罗霍尔,看样子,不能遂我的心愿了……看样子,别人可以种种地,侍弄侍弄庄稼,我是不能了……”
“昨天你和米沙谈过吗?”
“谈得才痛快呢。”
“他究竟怎么样?”
格里高力把手指头交叉起来。
“我们的交情算完啦。他怪我给白军干过,以为我还怀恨新政府,以为我怀里揣着刀子。他怕我再起来暴动,可是我他妈的才不干这种事儿呢,他简直是个浑蛋,怎么都不明白。”
“他也对我说过这话。”
格里高力忧郁地冷笑了一下。
“我们在往波兰开的时候,有一个乌克兰人向我们要枪,说要保护村庄。因为常常有土匪上他们那儿,又抢东西,又宰牲口。我听见我们的团长说:‘给你们枪,你们就去干土匪了。’那个乌克兰人哈哈大笑,说:‘同志,您只要把我们武装起来,我们不但不叫土匪进村,连你们也不会放进来。’现在我的想法也和那个乌克兰人一样:如果能既不让白军又不让红军进鞑靼村,那就再好没有了。依我看,不管是我的亲戚米佳·柯尔叔诺夫,还是米沙·柯晒沃依,都是一个价钱。米沙以为我对白军忠心耿耿,离了他们就不能过日子。真是笑话!当然啦,我对他们才忠心哩!不久前,我们开到克里米亚的时候,在作战中遇到科尔尼洛夫手下的一个军官,是一个很神气的上校,鼻孔下面留着两小撮英国式的小胡子,就像拖着两条鼻涕似的,我就十分忠心地给了他一刀,简直痛快得心都跳了出来!可怜的上校只剩了半个脑袋和半边军帽……军官白帽徽也飞了……这就是我的全部忠心!他们折腾我也折腾够了。我用血挣来这该死的军官军衔,可是在军官当中还好像是一只白老鸹。他们那些浑蛋们从来就没把我当人待,连手都不愿意伸给我,就这样还想叫我替他们干呢……去他娘的蛋吧!连说说这种事都觉得恶心!还想叫我再去保护他们的政府吗?还想叫我请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那一伙儿来吗?这种事我已经尝试过一回了。后来打了一年嗝儿,够了,我聪明些了,什么滋味都尝够了!”
普罗霍尔一面拿面包蘸着热猪油,一面说:
“什么样的暴动都不会有了。首先,哥萨克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就连活下来的,也都学乖了。叫自己的同胞流够了血,哥萨克们都变老实、变聪明了,这会儿就是用绳子拉着他们去参加暴动,他们也不去了。再说,如今大伙儿都巴不得要过过太平日子。你真该看看今年夏天大家干活儿那种劲头儿:把干草堆成了山,庄稼收割得一粒不掉,虽然累得直哼哼,可还是耕呀,种呀,就好像每个人都要活一百岁似的!真的,暴动连谈也别谈了。那都是一些蠢话。不过,谁他妈的知道,他们那些哥萨克是怎么搞的呢……”
“什么他们怎么搞的?你这是说的什么?”
“咱们邻近的哥萨克搞起来了嘛……”
“噢?”
“就叫你‘噢噢’吧。在沃罗涅日省,包古查尔那边,暴动起来啦。”
“这是谣言!”
“怎么是谣言,这是一个熟识的民警昨天告诉我的。好像要把他们调到那儿去。”
“是在哪些地方?”
“蒙那斯台利地区、干顿涅茨、老卡里特瓦和新卡里特瓦,还有一些别的地方。他说,暴动的规模不小呢。”
“你这家伙,这事儿你怎么昨天不说呢?”
“我不愿意当着米沙的面说,而且说这种事儿也没有什么痛快的。顶好是一辈子别听到这种玩意儿。”普罗霍尔很不开心地回答说。
格里高力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沉思了很久以后,说:
“这消息很不好。”
“这跟你没关系。让那些南蛮子去想吧。等到红军把他们的屁股打疼了,他们就知道闹暴动是什么滋味了。这跟咱们毫不相干。我才用不着为他们操心呢。”
“我现在就不好过了。”
“这是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如果州政府对我的看法也和米沙一样,那我就免不了要坐监牢。邻近地区发生暴动,而我是个旧军官,又参加过暴动……你懂吗?”
普罗霍尔停止了咀嚼,沉思起来。可是他怎么都弄不通这个问题。脑子已经醉得不听使唤了,思考起来很慢、很迟钝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潘捷莱维奇?”他大惑不解地问道。
格里高力很懊丧地皱了皱眉头,没有做声。他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焦灼不安。普罗霍尔递给他一杯酒,但是他推开主人的手,毅然决然地说:
“我不再喝了。”
“咱们是不是再喝一杯呢?喝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咱们不醉不休。眼下只能喝酒解愁了。”
“你就一个人去醉吧。就是不醉,脑袋已经够糊涂的了,再这样糊涂就要完蛋了。我今天就要上维奥申去登记。”
普罗霍尔凝神看了看他。格里高力那张久经风吹日晒的脸泛着浓浓的褐红色,只有那向后梳的头发的根上的皮肤呈现着无光泽的白色。这个见过世面,多年和普罗霍尔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士是镇定的。他那两只肿起来的眼睛流露着忧郁和冷冷的疲惫神情。
“你是不是就是怕……怕坐牢呀?”普罗霍尔问道。
格里高力回过神来。
“伙计,我就是怕这个呀!从来还没坐过牢呢,我觉得坐牢比死还要可怕。可是看样子,非尝尝这个滋味不可了。”
“你不应该回家来。”普罗霍尔很遗憾地说。
“那我上哪儿去呢?”
“应该在城里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到这种风头过去,你再回来。”
格里高力把手一摆,笑着说:
“这不是我干的事!等待和跟在后面撵,是我最讨厌的。我又能扔掉孩子到哪儿去呢?”
“瞧你说的,孩子们没有你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再说,你还可以把孩子们和你的相好的接出去嘛。噢,我忘了告诉你啦!战前你和阿克西妮亚在他们家干活儿的那个财主家,父子俩都死了。”
“是李斯特尼次基父子吗?”
“就是他们。我的干亲家查哈尔在逃难的时候给李斯特尼次基少爷当过护兵,他说:老爷在莫罗佐夫斯克害伤寒死了,少爷逃到叶卡捷琳诺达尔,他的老婆在那儿和波克洛夫斯基将军勾搭上了,他忍受不下去,气得自杀了。”
“哼,滚他们的蛋吧,”格里高力冷漠地说,“要惋惜的是那些死掉的好人,可是没有人会为他们这些人伤心。”他站起身来,穿起军大衣,已经抓住门把手了,又深沉地说:“不知道他妈的怎么搞的,我总是很羡慕像李斯特尼次基少爷和咱们的柯晒沃依那样的人……他们一开头就什么都明明白白,可是我到如今还是糊里糊涂。他们两个都走的是直路,都有自己的目的,可是我从一九一七年起就走的是弯来弯去的路,就像醉汉一样摇来摆去……离开白军,可是又不靠拢红军,荡来荡去,就像冰窟窿里的粪蛋子……你看,普罗霍尔,我真是,真该在红军里一直干到底,那样的话也许我什么都顺顺当当的。起初,你也知道,我实心实意为苏维埃政府干,可是后来就一下子变了……在白军里面,在他们的司令部里,我是一个外人,他们始终对我不信任。怎么会不这样呢?我是一个庄稼汉的儿子,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哥萨克,怎么能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呢?他们当然信不过我!可是后来在红军里也是这样。我又不是瞎子,我看出政委和连里的共产党员们是怎样注意我的……在作战时都盯着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大概心里在想:‘哼,这个坏家伙,白党,哥萨克军官,我们可别上他的当。’我一看见这情形,心马上就凉了。后来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如果一个劲儿地挨火烧,连石头也会爆炸的,所以,叫我复员倒好些。总是离结局近些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回头看普罗霍尔,已经换了一种口气,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走了,再见吧。我要是在天黑以前能回来,我再来一下。把瓶子收起来吧,要不然你老婆回来,就要拿煎锅把子敲你的脊梁了。”
普罗霍尔送他出来,在过道里小声说:
“嗯,潘捷莱维奇,当心点儿,别叫他们在那儿把你扣起来。”
“我会当心的。”格里高力很沉着地回答说。
他也不回家,径直走到河边,解下不知是谁家的一只小船,用手把船里的水都捧了出来,然后从篱笆上拔下一根桩子,把四周的薄冰敲碎了,便朝对岸划去。
顿河上,风吹着泡沫飞溅的碧绿色波浪向西方滚去。在岸边静水里,波浪拍打着松脆而透明的薄冰,冲得一缕缕绿色的水苔摇来摆去。岸边是一片薄冰碎裂的清脆的丁零声、河水冲刷岸边石子的轻柔的沙沙声,而在河心里,在水流又急又平稳的地方,格里高力听到的只是低沉的溅水声和波浪打在小船左舷上的哗啦声,再就是岸边树林里的风那一刻不停的、又低沉又粗大的吼声。
格里高力把小船的一半拖到岸上,便坐了下来,脱掉靴子,仔细地裹了裹包脚布,为的是走起路来轻快些。
快到晌午时候,他来到维奥申镇上。
在州军事委员部里,人又多,又嘈杂。电话铃丁零零直叫,门乒乒乓乓乱响,带枪的人进进出出,有的屋子里传出打字机的单调的嗒嗒声。走廊里有二十来个红军,围住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有褶的旧式皮袄的人,争先恐后地谈着什么事,哈哈大笑着。格里高力顺着走廊往前走的时候,有两名红军从远处一间屋里拖出来一挺重机枪。机枪小轮子在坑洼不平的地板上轻轻地轧轧响着。一个又胖又高大的机枪手开玩笑地吆喝着:“快闪开,惩戒连,要不然我把你们压死啦!”
“看样子,当真要去镇压暴动了。”格里高力想道。
他在军事委员部登记处没有耽搁多久。秘书匆匆看过他的证件,就说:
“请您到顿河肃反委员会的政治局去一下。因为您以前当过军官,还须上他们那儿去登登记。”
“是。”格里高力行了一个军礼,一点也没有流露出他的激动心情。
他在广场上站下来,沉思起来。应该到政治局去,但是他的整个身心都在痛苦地抵制。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会把我扣起来的!”他害怕和厌恶得哆嗦了两下。他站在学校围墙旁边,用视而不见的眼睛望着到处是马粪的地面,好像已经看见自己的双手被捆了起来,正顺着肮脏的楼梯往地下室里走,身后还有一个人紧紧握着带花纹的手枪把子。格里高力攥紧拳头,看了看鼓起来的一道道青筋。要把这双手捆起来吗?浑身的血都朝他的脸上涌来。不行,今天他不上那儿去!明天再去吧,今天他要回村子里去,和孩子们过上一天,看看阿克西妮亚,明天早晨再回维奥申来。这条腿真要命,走起路来有点儿疼了。他只回家去待一天,明天就回来,一定回来。明天随它怎样吧,今天反正不去了!
“啊啊,麦列霍夫!好久不见啦……”
格里高力转过脸去。彼特罗的老同事、顿河军叛变的第二十八团团长亚可夫·佛明朝他走来。
这已经不是当年格里高力看到的那个衣着马马虎虎、很不起眼的阿塔曼团士兵了。两年的工夫,他的样子大变了:他穿着一件很合身的骑兵军大衣,保养得很好的淡黄色小胡子很神气地向上翘着,而且从他的全身,从他那装模作样的雄赳赳的走路姿势中,从他那志得意满的笑容里,都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和与众不同的神气。
“哪一阵风把你吹到我们这儿来了?”他握住格里高力的手,用自己那离得很远的蓝眼睛望着格里高力的眼睛,问道。
“我复员了。上军事委员部去登记……”
“早就回来了吗?”
“昨天才回来。”
“我时常想起令兄彼特罗·潘捷莱维奇。他是一个很好的哥萨克,死得真可惜……我和他是知心朋友。去年你们不应该参加暴动啊,麦列霍夫。你们错啦!”
因为必须要说点儿什么,格里高力就说:
“是啊,哥萨克们都错了……”
“你在哪一部分来?”
“骑兵第一师。”
“什么职务?”
“骑兵连连长。”
“真巧呀!我现在也带一个骑兵连。就是咱们维奥申这儿的守备连。”他四下里看了看,就压低声音说:“咱们走一走,你陪我走一会儿,要不然这儿的人多,咱们说话很不方便。”
他们朝大街上走去。佛明侧眼看着格里高力,问道:
“你想住在家里吗?”
“我能住到哪儿去呢?当然住在家里。”
“想干干家里活儿吗?”
“是啊。”
佛明遗憾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麦列霍夫,你挑选的时候可不好,唉,太不好了……你应该过一两年再回家才好。”
“为什么?”
佛明抓住格里高力的胳膊肘,微微弯下身来,小声说:
“咱们州里很不安定。哥萨克对余粮征集制很不满意。包古查尔县已经暴动起来了。现在我们就要前去镇压。伙计,你最好还是离开这儿,而且越快越好。我和彼特罗是好朋友,所以我劝你:快走吧!”
“我没有地方好去呀。”
“嗯,你要小心!我这样说,是因为政治局已经开始逮捕军官了。这一个星期的工夫,从杜达列夫村押来三名准尉,从列舍托夫村押来一名,从顿河那边押来好几批军官,就连那些没有官衔的普通哥萨克也开始逮捕了。你自个儿想想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没什么地方可去呀。”格里高力固执地说。
“这就是你自个儿的事情了。”
佛明谈起州里的情形,谈起他和州里一些领导人以及州军事委员沙哈耶夫的关系。格里高力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没有用心听他的话。他们走过三个街口,佛明停了下来。
“我要上一个地方去。回头见吧。”他把手往库班式皮帽上一举,冷冷地跟格里高力告过别,就朝小胡同里走去,身上的新武装带咯吱咯吱直响,身子挺得笔直,那副神气样子实在好笑。
格里高力目送了他一会儿,就转身往回走。他在踏着石阶登上政治局的二层楼房的时候,心里想:“要完蛋,就快点儿完蛋吧,没什么好拖的!格里高力,你敢做,就要敢当!”
八
早晨八点来钟,阿克西妮亚把灶膛里的炭火搂成堆,用围裙擦着红扑扑、汗津津的脸,在板凳上坐了下来。她天不亮就起来了,为的是早点儿把饭做好。她已经下好了鸡汤面,烙好了饼子,往甜馅饺子里倒了不少奶油,又把饺子煎过了;她知道格里高力很喜欢吃煎饺子,她做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希望她心爱的人上她这儿来吃饭。
她很想找个什么借口上麦列霍夫家去,哪怕是在那里呆一会儿,哪怕是对格里高力看上一眼。他近在眼前而又看不到他,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她还是克制住这种愿望,没有去。真的嘛,她又不是小姑娘了。她这样的年岁,举动可不能轻率。
她比平时更仔细地洗了洗脸和手,穿上一件干干净净的衬褂和一条带花边的新衬裙。她站在打开的柜子前面反复想了很久:外面究竟穿什么呢?在平常日子里盛装打扮又不大合适,但是她也不愿意仍旧穿普通的家常衣服。阿克西妮亚真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抚摩着一条条熨得好好的裙子。最后,她毅然决然地拿起一条藏青色裙子和一件几乎没有穿过的镶了黑色花边的天蓝色上衣。这是所有的衣服中最好的一套了。街坊上对她有什么看法,反正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就让他们拿今天当平常日子吧,她今天可是过节。她急急忙忙打扮好了,走到镜子前面。一丝惊愕的笑容从她的唇边掠过:那是谁的年轻的、火一样的眼睛带着询问和愉快的神气朝她望着?阿克西妮亚又仔细又严格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脸,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没有,她的美貌还没有衰退!还会有不少男子遇到她就停下来,拿发呆的眼睛盯着她!
她在镜子前面理着裙子,不由地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喂,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看你敢不喜欢!……”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就轻轻地小声笑了起来。尽管这样,她还是细心在鬓角上找到几根银丝,拔了下来,格里高力不应该看到这种能够使他想到她的年纪的东西。她希望自己在他眼里仍然像七年以前那样年轻。
她在家里勉勉强强挨到吃中饭时候,但是后来再也憋不住了,便披上白羊毛披巾,朝麦列霍夫家走去。只有杜尼娅一个人在家。阿克西妮亚打过招呼,就问道:
“你们还没有吃饭吗?”
“跟这些不要家的人在一块儿,别想按时吃饭!当家的上村苏维埃去了,格里沙到镇上去了。孩子们已经吃过了,我在等他们两个大人。”
阿克西妮亚表面上很镇定,言语和举动都没有表露出失望的心情,只是说:
“我还以为,你们都在家呢。什么时候格里沙……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回来?今天能回来吗?”
杜尼娅迅速地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邻居瞥了一眼,很不开心地说:
“他是去登记。”
“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杜尼娅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责备的口气讷讷地说:
“真是的,偏在这种时候……打扮起来了……你还不知道,也许他根本不会回来了呢。”
“怎么,不回来啦?”
“米沙说,到镇上就会把他扣起来……”杜尼娅流起了不轻易流的、懊恼的眼泪,一面用袖子擦着眼睛,一面叫起来:“这种日子真叫人恨死了!这些事儿什么时候才到头呀?他一走,孩子们就好像是疯了,老是缠着我问:‘我爹上哪儿去啦,什么时候回来呀?’可是我怎么知道呀?我这会儿叫他们到外面玩去了,可是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是多么该死的日子呀!一点儿也不得安宁,真没有办法!……”
“要是到夜里他不回来,明天我到镇上去打听打听。”阿克西妮亚说这话的口气十分淡漠,好像在谈一件顶平常的、一点儿也不值得操心的事情。
杜尼娅对她的镇静感到奇怪,叹了一口气,说:
“看样子,他这一下子不会回来了。他这次回家真是受罪呀!”
“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你别哭了,要不然孩子们会以为……再见吧!”
* * *
格里高力在天黑时候才回到家里。他在家里呆了不大的一会儿,就上阿克西妮亚家来了。
她担心了一整天,这种担心冲淡了见面时的高兴心情。阿克西妮亚到天黑时候觉得浑身沉甸甸的,就好像弯腰弓背地干了一整天活儿。她等得又焦急又疲倦,躺到床上,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一听到窗外的脚步声,就像小姑娘那样敏捷地跳了起来。
“你上维奥申去,怎么不告诉我呀?”她抱住格里高力,一面给他解大衣扣子,一面问道。
“走得很急,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和杜尼娅都急死了,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格里高力镇定地笑了笑。
“不,还不到这一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眼下还不到这一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从开着的门里,可以看见上房,可以看见角落里那一张宽大的木床和那一只大柜子,柜子上的铜包皮已经不怎么发亮了。这儿的一切依旧,依然是当年他这个小伙子乘司捷潘不在家常常跑来的时候那种样子;他几乎没有看出任何变化,就好像时光从旁边过去了,没有进这间屋子;甚至还保留着以前的气味:新鲜的啤酒花儿气味,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气味和隐隐约约的干薄荷气味。就好像上一次格里高力在黎明时候离开这里没有几天,可是事实上这一切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啊……
他压制住叹息,不慌不忙地卷起烟来,但是不知为什么手在打哆嗦,把烟丝撒到膝盖上。
阿克西妮亚急忙摆饭。冷了的面条还要重新热一热。气喘吁吁、脸色微微有些灰白的阿克西妮亚跑到棚子里去抱来木柴,就在灶膛里生起火来。她一面吹着直冒火星的炭火,一面看着一声不响地弯着腰抽烟的格里高力。
“你上那儿办的事情怎样?都办好了吗?”
“都很顺当。”
“杜尼娅为什么说,一定会把你扣起来呢?她真叫我吓死了。”
格里高力皱起眉头,懊恼得把烟卷一扔。
“这都是米沙对她说的。这都是他想出来的,希望我倒霉。”
阿克西妮亚走到桌子跟前。格里高力抓住她的手。
“不过你要知道,”他在下面朝上望着她的眼睛,说,“我现在的情形不怎么好。我自个儿也以为,我一进政治局,就别想从那儿出来了呢。不论怎么样,我带过一个师,还有个中尉官衔……如今是放不过这样的人的。”
“他们对你说什么来?”
“他们叫我填一张履历表,就是一张纸,要把干过的事情都写上。我又不大会写字。从来没写过那么多的字。坐了有两个钟头,才把我的经历都写上去。后来又进来两个人,问的都是暴动的事。还好,两个人都很和气。那个级别高的还问:‘您不喝茶吗?不过只能放糖精了。’我想,还喝什么茶!只要能囫囵着离开你们这儿就行了。”格里高力沉默了一会儿,又好像是在说别人一样,很轻蔑地说:“一想到要受处置,就软了……害怕了。”
他痛恨自己,因为他在维奥申害怕了,因为没有战胜害怕的心情。他尤其懊恼的是,他的担心原来是多余的。现在看来,他那样提心吊胆,又可笑,又可耻。他这样想了一路,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现在谈起这一切,用的是自我嘲笑的口气,而且有点儿夸大了当时的害怕心情。
阿克西妮亚仔细听完了他的话,然后轻轻地抽出手来,朝灶前走去。她一面拨火,一面问道:
“底下怎么办呢?”
“过一个星期,还要再去正式登记。”
“你以为,还会把你抓起来吗?”
“看样子,是的。早晚要抓起来。”
“那咱们怎么办呢?这日子怎么过法呢,格里沙?”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谈吧。有水给我洗洗脸吗?”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阿克西妮亚又像早晨那样,感到幸福美满了。格里高力就在这儿,跟她在一块儿了;可以一个劲儿地看着他,不用担心旁人窥视她的目光了;可以用眼睛尽情地传递心意,不用隐藏,不用怕羞了。主啊,她是多么想念他呀,她的身体多么渴望、多么急切地等待这双粗糙的大手来抚摩呀!她几乎没有吃东西;她微微向前探着身子,看着格里高力狼吞虎咽地吃着,用泪水模糊了的眼睛亲热地看着他的脸,看着那裹在制服硬领里的紧绷绷、黑糊糊的脖子,看着那宽宽的肩膀和重重地放在桌上的两条胳膊……她拼命吸着他身上出来的那种酸涩的男人汗气和烟草的混合气味,那种气味格外亲切、格外好闻,只有他一个人才有。她把眼睛蒙上,单凭气味,也能从上千个男子中闻出她的格里高力来……她的腮上泛起浓浓的红晕,心不住地冬冬跳着。在这天晚上,她无法做一个照应周到的女主人了,因为除了格里高力,周围的什么她都看不见了。不过格里高力也不需要她照应:他自己切面包,又拿眼睛找了找,找到了锅台上的盐碟子,自己又盛了一碗面条。
“我真像饿狗一样了。”他好像是解释似的,笑着说。“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呢。”
这时候阿克西妮亚才想起自己这个女主人的职责,连忙跳了起来。
“哎呀,我的脑子好糊涂!我把甜馅饺子和饼子都忘啦!请吃鸡肉吧!下劲儿吃吧,我的亲人呀!……我马上都端上来。”
但是他怎么吃了那样长时间,吃得那样带劲儿呀!就好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一点儿也用不着劝他吃。阿克西妮亚耐心地等着,可是后来还是忍不住了:坐到他身旁来,用左手把他的头搂到自己怀里,右手拿起一条干净的绣花手巾,亲手给心爱的人擦了擦油糊糊的嘴唇和下巴,然后她眯起眼睛,眯得眼睛在黑暗中迸射出橙黄色的火花,她连气也不喘,使劲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
实际上,一个人要幸福,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不管怎样,阿克西妮亚这天晚上是很幸福的。
九
格里高力和米沙见面觉得很不舒服。他们的关系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就决定了,他们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而且也用不着谈了。从各方面来看,米沙也不高兴看到格里高力。他请了两个木匠,木匠匆匆忙忙地修了修他家的房子:换过了房顶上快要腐烂的椽子,翻修了一面倾斜了的墙,换上了新的门框、窗框和房门。
格里高力从维奥申回来以后,就上村革命军事委员会去,把军事委员部盖过印的部队证件交给柯晒沃依,也没有道别就走出来了。他带上两个孩子和自己随身用的东西,搬到了阿克西妮亚家里。杜尼娅在送他去新住处的时候,哭了起来。
“小哥,别生我的气吧,我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啊。”她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哥哥,说。
“你这是怎么啦,杜尼娅?不,不,你别这样。”格里高力安慰她说。“你常到我们这儿来玩吧……我就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一向心疼你,现在还是心疼你……嗯,你的男人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咱们兄妹的情分是不会断的。”
“我们很快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您别生气吧。”
“不用这样嘛!”格里高力懊恼地说。“你们在家里住吧,到春天再说。你们不碍我的事,我和孩子们在阿克西妮亚那儿能住得下。”
“你要娶她吗,格里沙?”
“这事儿不用着急。”格里高力含含糊糊地说。
“你娶了她吧,小哥,她挺好的。”杜尼娅很果断地说。“妈妈在世的时候说过,要你一定娶她做老婆。她后来十分喜欢她,在去世以前常常上她家去。”
“你好像是在劝我嘛,”格里高力笑着说,“除了她,我还能娶谁呢?总不能娶安得洛妮哈老奶奶吧?”
安得洛妮哈是鞑靼村里最老的一位老奶奶。她早就过了一百岁。杜尼娅一想起她那小小的、弯到了地面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瞧你说的,小哥!我不过随口问问嘛。这事儿你一直不说,所以我才问问。”
“不管娶谁,总要请你吃喜酒的。”格里高力笑哈哈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就带着轻松的心情从自己家里走了出来。
说实在的,他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只要能安安宁宁过下去就行。可是他就是得不到这种安宁……他烦闷地、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天。他试着做了做阿克西妮亚家里的活儿,可是他立刻就感觉出来,他什么都做不成。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因为怀着一种沉重的前途未卜的心情,他感到十分痛苦,没法子好好过下去;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可能要把他逮捕,关进监牢,这还算好的,说不定还要枪毙呢。
阿克西妮亚在夜里醒来,常常看到他没有睡。他常常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脑袋后头,朝模模糊糊的黑暗中望着,他的眼神又冷又忿恨。阿克西妮亚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一点也不能帮助他。她看到他那样难受,想到她那盼望共同生活的心愿又将成为泡影,她也非常痛苦。她什么也没有问他。让他自己去决定一切吧。只有一回,她在夜里醒过来,从旁边看见红红的纸烟火,就说:
“格里沙,你老是睡不着……你是不是离开村子到外面去呆一阵子呢?或者咱们一块儿上什么地方去躲一躲?”
他很体贴地用被子给她盖了盖脚,很勉强地回答说:
“我想想看。你睡吧。”
“等这儿都太平了,然后再回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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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什么主意也没有拿定似的,又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看看底下怎样吧。你睡吧,阿克秀莎。”他又小心又温柔地用嘴亲了亲她那光光的、像绸子一样凉丝丝的肩膀。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再也不上维奥申去了。让政治局里上一次接待他的那个人白等吧。上一次那人披着军大衣坐在桌旁,骨节咯吧咯吧响地伸着懒腰,听着格里高力讲暴动的事,还故意打着哈欠。他再也别想听什么了。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格里高力决定就在应该再去政治局的那一天离开村子,如果有必要的话,就长期离开。上哪儿去,他自己还不知道,但是要离开是肯定的。他既不愿意死,又不愿意坐牢。他已经做好了抉择,但是他不愿意事先把这事儿告诉阿克西妮亚。犯不着在这最后几天里使她难过,他们已经够不痛快的了。他决定在最后一天把这事儿告诉她。现在让她把脸埋在他的胳肢窝里,安安稳稳地睡吧。在这几夜里,她常常说:“我在你的翅膀底下睡得好舒服呀。”好,就让她好好睡吧。这个苦命的娘们儿能够贴在他身边的时间不多了……
格里高力每天早晨哄孩子们玩一会儿,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走。有人在一块儿,他要愉快些。
有一天普罗霍尔叫他上尼基塔·梅里尼柯夫家里去,和年轻的哥萨克同事们一块儿喝喝酒。格里高力坚决谢绝了。他从村里人的谈话中知道,大家对余粮征集制很不满意,在喝酒的时候难免要谈起这种事。他不想招嫌疑,就是遇到熟人,也不谈政治。他一听到政治就够了,政治已经叫他吃够苦头了。
谨慎实在是很必要的,尤其是因为征集余粮的情况很不好,就因为这样,把三个老头子抓去做人质,由两个武装征粮队员押到维奥申去了。
第二天,在合作社小铺门口,格里高力看到才从红军中回来的、从前的炮兵查哈尔·克拉姆斯柯夫。他已经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走着,但是他走到格里高力跟前,便把粘满了白土的上衣扣好,沙哑地说:
“你好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
“你好。”格里高力握了握这个短粗而又像榆树一样结实的炮兵那宽大的手掌。
“你还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
“你还记得,去年在博柯夫镇,我们的炮兵连怎样救了你吗?如果没有我们,你的马队就够受的。那一回我们打死的红军真不少啊!我们又是放大炮,又是放榴霰弹……那是我当第一门炮的瞄准手!是我呀!”查哈尔拿拳头冬冬地擂了擂自己的宽宽的胸膛。
格里高力侧眼朝两边看了看,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哥萨克正看着他们,在听他们说话。格里高力的嘴角哆嗦了几下,恼得龇出一嘴密密实实的白牙。
“你喝醉啦,”他咬紧牙齿小声说,“回去睡觉吧,别胡说八道了。”
“不,我没有醉!”醉醺醺的炮兵大声叫了起来。“也许,我是愁醉了!我回到家里,可是在家里过的这算鸡巴日子!哥萨克过不成日子了,哥萨克要全完了!摊派四十普特粮食,这算什么道理?他们要粮食,是他们种的吗?他们知道庄稼是靠什么长出来的吗?”
他用两只无表情的、充血的眼睛望着,忽然摇晃了两下,像狗熊一样用大手抓住格里高力,喷了格里高力一脸浓浓的酒气。
“你为什么穿没有裤绦的裤子?你成了庄稼佬啦?不许你这样!我的小乖乖呀,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这仗还要再打!还要像去年这样:打倒共产党,苏维埃政府万岁!”
格里高力猛地把他推开,小声说:
“回家去吧,醉鬼!你可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克拉姆斯柯夫把一只扎煞着熏黄的手指头的手伸到前面,嘟哝说:
“如果说得不对,就多多担待。请担待吧,不过我说的是实在话,因为你是我的首长嘛……我还是要对我的亲首长说:这仗还要再打!”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穿过广场,朝家里走去。一直到天黑,他都在想着这次尴尬的会面,想着克拉姆斯柯夫那醉醺醺的叫声,想着哥萨克们那表示赞同的沉默神情和笑容,心里想:“不行,要赶快走!不会有好事儿……”
应该在星期六上维奥申去。再过三天,他就要离开自己的村子了,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星期三夜里,格里高力已经上床了,有人砰砰地敲起门来。阿克西妮亚走到过道里。格里高力听见她问:“谁呀?”他没有听见回答,但是他心里暗暗惊慌起来,便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跟前。过道里门钩响了一声。杜尼娅在头里走进房来。格里高力看到她的脸煞白煞白的,他还什么也没有问,就从大板凳上拿起皮帽子和军大衣。
“小哥……”
“什么事?”他一面套大衣袖子,一面小声问道。
杜尼娅急急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小哥,你马上走吧!镇上有四个骑马的人上我们家来了。坐在上房里呢……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可是我听见了……我站在门外,全听见了……米沙说,要把你抓起来……他正在对他们说你的事情呢……你快走吧!”
格里高力快步走到她跟前,抱住她,使劲亲了亲她的腮。
“谢谢你,妹妹!你回去吧,要不然他们会发现你出来了。再见吧。”他转身朝着阿克西妮亚说:“拿面包来!快点儿!不要整的,一大块就行!”
他短暂的安宁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他又像作战时那样又迅速、又镇定地行动起来;走进上屋,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两个睡着的孩子,抱住阿克西妮亚。
“再见吧!我很快就来信,普罗霍尔会告诉你的。要把孩子们看好。把门闩上。他们要是来问,你就说,我上维奥申去了。好,再见吧,别难过,阿克秀莎!”他亲着她,感觉出她的嘴唇上有咸咸的、热乎乎的泪水。
他没有时间来安慰阿克西妮亚和听她那些有气无力、前言不搭后语的心腹话了。他轻轻掰开抱住他的那两只手,走到过道里,仔细听了听,就一把拉开外面的房门。从顿河上吹来的一阵冷风扑到他的脸上。他闭了一会儿眼睛,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
阿克西妮亚起初听见,雪在格里高力的脚底下咯吱咯吱响着。他每走一步,就好像尖尖的针往她的心上扎一下。后来脚步声没有了,篱笆门响了一下。后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风在顿河那边的树林里吼叫着。阿克西妮亚想在呼呼的风声中听出一点儿什么声音,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觉得身上冷起来。她走进厨房里,把灯吹灭了。
十
一九二〇年深秋,因为余粮征集工作很不顺利,组织了武装征粮队,这时候顿河哥萨克老百姓当中有些人就暗暗骚动起来。在顿河上游各乡里,如叔米林乡、嘉桑乡、米古林乡、麦石柯夫乡、维奥申乡、叶兰乡、司拉晓夫乡和其他一些乡里,出现了一小股一小股的武装匪帮。这是哥萨克富农和一部分富裕的哥萨克对建立武装征粮队和苏维埃政府在征集余粮方面的一些强硬措施的反抗。
每股匪帮拥有五至二十条枪。其中大多数都是当地哥萨克老百姓中以前那些最积极的白卫军分子。其中有在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年干过侦缉队的人,有逃避九月里的下级士官动员令的一些原顿河白军的军士、司务长和准尉,有在上顿河州去年的暴动时期作战很卖力或枪杀过红军俘虏的暴动分子,一句话,都是一些和苏维埃政府不共戴天的人。
他们在各个村子里袭击征粮队,拦截运粮食的车辆,杀害共产党员和忠于苏维埃政府的党外哥萨克。
驻扎在维奥申和巴兹基村的上顿河州守备营担负了肃清匪徒的任务。但是,消灭散布在本州广大地区的匪帮的一切尝试,都没有收到成效。因为,第一,当地老百姓都向着匪帮,供给他们粮食和红军移动的情报,并且掩护他们;第二,营长卡帕林是沙皇军队的旧上尉和社会革命党员,他不愿意消灭在顿河上游出现不久的反革命势力,就千方百计地从中作梗。他只是有时候在州党委会主席的督促之下短时间地出动一下,接着就借口他不能分散兵力去进行毫无意义的冒险,使维奥申以及州的一些机关和仓库失去保护,又回到维奥申镇上。这个营有四百来条枪,三十挺机枪,担负着卫戍任务:红军战士们的工作是看守在押犯,挑水,到树林里砍柴,还要进行义务劳动——从橡树叶子上采集五倍子,制造墨水。这个营给许多州机关供应了大量的木柴和墨水,可是同时州里小股匪帮的数量也急剧地增多了。直到十二月里,和上顿河州接界的沃罗涅日省包古查尔县境内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动,才不得不停止了砍柴和采集五倍子的义务劳动。顿河军区司令部命令这个营的三个连和一个机枪排,会同骑兵守备连、第十二征粮团第一营和两支不大的拦阻部队,前去镇压这次暴动。
在进攻干顿涅茨村的战斗中,维奥申的骑兵守备连在亚可夫·佛明指挥下,从侧翼对暴动分子的阵地发动进攻,打跨了他们,打得他们四散逃窜,守备连在追击中砍死一百七十来人,连里只损失了三个战士。这个连里,除了极少数以外,都是顿河上游各乡的哥萨克。他们就是在这时候,仍然不肯改变几百年来的哥萨克传统:战斗结束以后,也不顾连里两个共产党员的反对,几乎有一半战士脱下自己的旧军大衣和棉袄,换上了从砍死的暴动分子身上剥下来的上等熟皮皮袄。
把暴动镇压下去以后,过了几天,这个连调到了嘉桑镇上。佛明因为打仗吃了苦,要捞捞本儿,就拼命在嘉桑镇上寻欢作乐。他是个色迷,是个又风流又喜欢交游的浪荡鬼,他整夜整夜地在外面,天亮以前才回住处。和佛明关系亲密的战士们,傍晚时候一看见自己的连长穿着锃亮的靴子在街上转悠,就会心地挤挤眼睛,说:
“喂,咱们的公马又去找风流娘们儿了!这一下子不到天亮别想看见他。”
连里一些熟识的哥萨克一对佛明说,他们那里有酒,要喝酒了,佛明就瞒着政委和指导员上他们的住处去。常常有这种事儿。但是不久这位挺神气的连长苦闷起来,脸色也阴沉了,差不多完全忘掉了不久前寻欢作乐的事。每天傍晚他也不那样带劲儿地去擦那双讲究的高筒皮靴了,也不天天刮脸了,只不过偶尔上本连几个同村人的住处去坐坐,喝几杯酒,但是在谈话的时候他的话不多了。
佛明性格的变化,是从支队指挥员收到维奥申的一份通报的时候开始的:顿河肃反委员会政治局的简短通报中说,在邻近的大熊河口州的米海洛夫村里,有一个守备营在营长瓦库林率领下叛变了。
瓦库林是佛明的老同事和好朋友。他们当年一同在米洛诺夫兵团里当过兵,一同从萨兰斯克开到顿河上,在布琼尼的骑兵包围了叛变的米洛诺夫兵团的时候,他们一同缴械投诚的。直到最近他们还保持着友谊关系。不久前,就在九月初,瓦库林还上维奥申来过,那时候他就咬牙切齿,对老朋友抱怨说:“委员们横行霸道,实行余粮征集制,弄得庄稼人倾家荡产,国家要完了。”佛明在心里是赞成瓦库林的说法的,但是,他的态度很谨慎,虽然生来不算聪明,但却有些滑头。他一向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从来不莽撞,遇事不置可否。但是自从听说瓦库林那个营叛变以后,他那一向小心谨慎的性格很快就改变了。在连队就要回维奥申以前,有一天晚上,连里有些人在排长阿尔菲洛夫的住处喝酒。大木桶里的酒满满的,大家在酒席上谈得非常热闹。佛明也参加了这次狂饮,他一声不响地听着大家说话,一声不响地喝着老酒。但是当一个战士谈起在干顿涅茨村外怎样发起进攻的时候,佛明就若有所思地捻着胡子,打断他的话,说:
“弟兄们,咱们杀南蛮子杀得很痛快,可是很快就要轮到咱们自己不痛快了……等咱们回到维奥申,要是征粮队把咱们家里的粮食全搞光了,那怎么办?嘉桑的人就恨死了这些征粮队。他们把粮食囤扫得光光的,就像用扫帚扫的……”
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佛明把连里的人打量了一遍,强带着笑容说:
“我这是说着玩儿的……你们注意,别乱说,别因为说说笑话出他妈的什么事。”
他在回维奥申的路上,带领半个排回鲁别仁村自己家里去了一趟。他来到村子里,没有骑马进自己的院子,在门口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一个战士,便朝房里走去。
他冷冷地朝妻子点了点头,对老妈妈鞠了一个大躬,恭恭敬敬地和她握了握手,又抱了抱孩子们。
“我爹在哪儿?”他坐在凳子上,把马刀放在两腿中间,问道。
“上磨坊里去了。”老妈妈回答过,看了看儿子,严肃地吩咐说:“把帽子摘下来,你这不敬神的东西!怎么能戴着帽子坐在圣像下面呀?哎呀,亚可夫,你要倒霉的……”
佛明勉强笑了笑,摘下帽子,但是没有脱衣服。
“你怎么不脱衣服?”
“我是顺路来看你们一下,只呆一会儿,当差总是没什么工夫呀。”
“我知道你当的什么差……”老妈妈严厉地说,她这话指的是儿子在维奥申乱搞女人的不正经行为。
这事儿早就传到了鲁别仁村。
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过早地衰老了的佛明的妻子惊骇地看了婆婆一眼,就朝灶前走去。为了巴结丈夫,为了讨取他的欢心,希望他哪怕对自己亲热地看上一眼,她从锅膛里拿起一块破布,跪在地上,弯下身去,擦起粘在佛明的靴子上的厚厚的泥巴。
“你穿的靴子真好呀,亚可夫……粘了那么多泥巴……我来擦擦,一下子就干净了!”她跪在丈夫的脚下爬来爬去,也不抬头,低声下气地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她一起过了,对于他年轻时候曾经爱过的这个女人,除了有一点儿淡淡的、带有轻蔑意味的怜悯心外,早就什么感情也没有了。但是她却一直爱着他,并且暗地里希望他有朝一日还回到她身边来,她什么都不计较。多年来她辛辛苦苦地操持家务,抚养孩子,想方设法讨取脾气古怪的婆婆的欢心。农活儿的重担全部落在她的瘦瘦的两肩上。因为劳累,因为生产第二胎以后留下来的病,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她越来越瘦,脸上也没有血色了。因为过早地衰老,脸上的皱纹已经像蜘蛛网一样了。眼睛里出现了一些有病的聪明畜生常有的那种战战兢兢的驯顺表情。她自己也没有觉察自己老得这样快,没有觉察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一直还怀着希望,在难得的见面的时候,她总是羞答答地怀着深情和欢喜的心情望着自己的英俊的丈夫……
佛明从上面朝下看着妻子那可怜巴巴地弯着的脊背和褂子底下那瘦得尖起来的肩胛骨,看着她那一双哆哆嗦嗦的大手细心地在擦他的靴子上的泥巴,心里想:“真难看,够戗!我以前还跟这么丑的娘们儿睡觉呢……她老得太厉害了……老成什么样子啦!”
“你算了吧!反正还是要脏的。”他一面把两只脚从妻子的手里往外抽,一面烦恼地说。
她很费劲儿地直了直腰,站起身来。她那黄黄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那两只湿润的眼睛含着无限深情和百依百顺的神情看着丈夫,看得他转过脸去,向母亲问道:
“你们日子过得怎样?”
“就这个样子。”老妈妈阴郁地回答说。
“征粮队到村子里来过吗?”
“昨天才离开这儿,到下柯里夫村去了。”
“弄走咱们的粮食了吗?”
“弄走了。他们弄走了多少,达维杜什卡?”
也生着离得远远的两只蓝眼睛、非常像父亲的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回答说:“爷爷看着他们弄走的,他知道。好像是十口袋。”
“是这……”佛明站起身来,匆匆看了儿子一眼,理了理武装带。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白,问道:“你们对他们说过,他们弄的这是谁家的粮食吗?”
老妈妈把手一摇,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说:
“他们好像不大认识你呀!他们的头头儿说:‘不论是谁家,都要把余粮交出来。别说是佛明家的,就算是州主席家的,多余的粮食我们都要弄走!’他们就到囤里弄去了。”
“妈妈,我去找他们算账,一定要和他们算账!”佛明低沉地说过这话,就匆匆和家里人告别,走了出来。
在回过这趟家以后,他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连里战士们的情绪,没有怎么费事就弄清楚了:战士们大多数都不满意余粮征集制。他们的妻子、家里人和亲戚常常从村镇里来看望他们,告诉他们,征粮队到处搜粮食,除了留下种子和口粮以外,其余的粮食全部弄走。就因为这样,一月底在巴兹基村召开的驻防军大会上,州军事委员沙哈耶夫做报告的时候,骑兵连里有些人就公开表示反对了。他们在队伍里嚷嚷起来:
“取消征粮队!”
“停止征粮!”
“打倒粮食委员!”
守备连的红军也大声叫喊回答他们:
“你们是反革命!”
“解除这些坏蛋的武装!”
大会开得很长、很乱。骑兵连的少数共产党员中有一个很气忿地对佛明说:
“佛明同志,你应该说话!瞧,你的骑兵成什么样子啦!”
佛明暗暗地笑了笑,说:
“我是个非党干部呀,他们会听我的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等大会结束,就早早地和营长卡帕林一块儿走了。他们在回维奥申的路上,谈起目前的局面,很快就谈到一块儿了。过了一个星期,卡帕林来到佛明的住处,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卡帕林对他说:
“要么咱们马上就起来干,要么咱们就永远别干,你要明白这一点,亚可夫·叶菲莫维奇!应该抓紧时机,现在时机很合适,哥萨克们都拥护咱们。你在州里很有威望,现在的民心再好没有了。你怎么不做声呀?快拿主意吧!”
“还能有什么主意?”佛明皱着眉头,慢腾腾地拖着腔说。“主意是拿定了的。就是要好好筹划筹划,要考虑周密,免得出问题。咱们就来谈谈这事儿吧。”
佛明和卡帕林之间的可疑的关系,并不是没有人发觉。营里的几个共产党员对他们进行了监视,并且把可疑的形迹报告了顿河肃反委员会政治局长阿尔捷姆耶夫和军事委员沙哈耶夫。
“不要草木皆兵,”阿尔捷姆耶夫笑着说,“这个卡帕林是个胆小鬼,他敢怎么样吗?对佛明是要多留心,我们早就注意他了,不过他也未必敢出来干。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毫不犹豫地下断语说。
可是现在留心已经晚了:阴谋分子已经筹划好了。要在三月十二日上午八时举行暴动。他们商量好,这一天佛明率领骑兵连全副武装去上早操,随后就突袭驻扎在镇边的一个机枪排,夺取机枪,然后就帮助守备连“清扫”州的各个机关。
卡帕林还有疑虑,认为一营人未必全部支持他。有一次他把这种揣测告诉了佛明。佛明仔细听完他的话,就说:
“只要能把机枪抓到手,咱们一下子就能叫你那个营乖乖的……”
对佛明和卡帕林布置了严密监视,可是一点也没有用处了。他们很少见面,而且都是有公事才见面,只是在二月底的一天夜里,巡逻队看见他们两个人在街上。佛明牵着一匹上着鞍的马,卡帕林和他并肩走着,问他们口令,卡帕林回答:“自己人。”他们就上卡帕林的住处去了。佛明把马拴在台阶栏杆上。他们在屋里没有点灯。下半夜三点多钟佛明才出来,骑上马回自己的住处去了。这就是观察到的情况。
州军事委员沙哈耶夫把自己对佛明和卡帕林的怀疑,用密电报告了顿河军区司令员。过了几天,收到司令员的回电,回电中说,同意解除佛明和卡帕林的职务并逮捕他们。
在州党委常委会议上决定:以军区的名义命令佛明到诺沃契尔卡斯克去,叫他把骑兵连交给副连长奥甫琴尼柯夫;当天就借口嘉桑乡出现了土匪,把骑兵连调到嘉乡镇上去,然后就在夜里逮捕阴谋分子。决定把骑兵连调出去,是因为怕这个连听说逮捕佛明,会暴动起来。还责成守备营第二连连长、共产党员特卡琴科把可能暴动的事通知营里的共产党员和各排排长,叫驻扎在镇上的第二连和机枪排做好战斗准备。
第二天早晨,佛明接到命令。
“嗯,好吧,连队就交给你了,奥甫琴尼柯夫。我要上诺沃契尔卡斯克去了,”他很镇定地说,“你要看看表册吧?”
排长奥甫琴尼柯夫不是党员,没有接到任何人的警告,一点儿也没有起疑,就埋头看起表册。
佛明瞅了个机会,给卡帕林写了个字条:“今天就起事。他们撤了我的职。速作准备。”他在过道里把字条交给自己的传令兵,小声说:
“把字条衔在嘴里。不慌不忙地……明白吗?……不慌不忙地到卡帕林那儿去。如果路上有人拦住你,就把字条吞下去。把字条交给他,你马上就回来。”
奥甫琴尼柯夫接到出发上嘉桑镇的命令,就率领骑兵连在教堂广场上排好队伍准备出发。佛明骑马来到他跟前,说:
“让我和连队告告别。”
“请吧,不过说简单点儿,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佛明勒住撒欢的马,在连队前面站下来,对战士们说:
“同志们,你们是了解我的。你们知道我一向的主张,我一向和你们站在一起。可是现在他们在抢劫哥萨克,抢劫一切庄稼人,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因为这样,把我撤了。他们要把我怎样,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想和你们告告别……”
连里的嚷嚷声和叫喊声把他的话打断了一会儿。他在马镫上站起身子,提高嗓门儿尖声喊道:
“如果你们不愿意叫他们抢劫,就把征粮队赶远点儿,把征粮委员穆尔佐夫和军事委员沙哈耶夫这一伙儿都宰了!他们到咱们顿河上来……”
嚷嚷声淹没了佛明后面的话。他等了一会儿,就大声发出口令:
“从右向左成三列,右转弯,开步走!”
骑兵连听从了他的命令。奥甫琴尼柯夫眼见这种情形,惊得目瞪口呆,骑马走到佛明跟前,问:
“佛明同志,你们上哪儿去?”
佛明连头也不扭,用嘲弄的口气回答说:
“我们去绕着教堂转个圈儿……”
这时候奥甫琴尼柯夫才明白了这短短的几分钟内所发生的一切。他走出队伍;指导员、副政委和一名红军也跟着他走了出来。他们走出有二百来步,佛明发觉他们离开了队伍,便转过马头,喊道:
“奥甫琴尼柯夫,站住!……”
四匹马从小跑换成了大跑。一团一团的水雪从他们的马蹄下往四面乱飞。佛明命令说:
“开枪!抓住奥甫琴尼柯夫!第一排!……追!……”一阵乱枪响过。第一排有十五六个人放马前去追赶。同时佛明把其余的人分成两组:一组由第三排排长率领,去缴机枪排的械;另一组由佛明亲自率领,直扑驻扎在镇北原公马厩里的守备第二连。
第一组挥舞着马刀和向空中放着枪,顺着大街跑去。这些叛变分子在路上砍死了遇到的四个共产党员以后,就在镇边上急急忙忙拉开阵势,不声不响地朝着从房子里跑出来的机枪排的红军战士冲去。
机枪排驻扎的房子在镇外。这座房子离镇边上几户人家不过一百丈远。叛变分子遇到迎头打来的机枪火力,急忙拨转马头往回跑。其中有三个人还没有跑到最近的胡同,就被子弹打下马来。想出其不意地夺取机枪的计策没有成功。叛变分子也没有作第二次尝试。第三排排长丘玛柯夫率领他这一组人马躲藏起来;他没有下马,从石头房子的墙角上小心翼翼地朝外看了看,说:
“嘿,又拖出两挺‘马克辛’来了。”然后用皮帽子擦了擦汗漉漉的额头,转身对士兵们说:“向后转吧,弟兄们!……叫佛明自个儿来抓机枪手吧。咱们有几个人留在雪地上了,是三个吧?哼,算了,让他自个儿来试试吧。”
镇东面一响起枪声,连长特卡勤科就从住处跑了出来,一面穿着衣服,一面朝营房跑去。有三十来名红军已经在营房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一见到连长,就大惑不解地问:
“谁放枪?”
“怎么一回事儿?”
他也不回答,一声不响地指挥着纷纷从营房里跑出来的红军站到队伍里去。州机关的几个党员干部几乎和他同时跑到了营房,也站到了队伍里。
镇上到处响着零零落落的枪声。镇西面轰隆一声爆炸了一颗手榴弹。特卡勤科一看见有五十来个骑马的,高举马刀,朝营房奔来,就不慌不忙地抽出匣子枪。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口令,队伍里的说话声就一下子停了,战士们都举起枪,做好了准备。
“这跑的是咱们自己人嘛!瞧,那是咱们的营长卡帕林同志!”有一个战士喊道。
那五十来个骑马人离开街道,就像听到口令一样,一齐趴到马脖子上,朝营房冲来。
“不叫他们过来!”特卡勤科厉声喊道。
砰砰一阵齐射,淹没了他的声音。在整整齐齐的红军队列前面一百步远处,有四个骑马人掉下马来,其余的人都乱糟糟地散了开来,掉转马头朝后跑去。枪声在他们后面劈劈啪啪直响。有一个骑马的,看样子受了轻伤,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但是没有放掉手里的缰绳。飞跑的马拖了他有十来丈远,可是他后来又跳了起来,抓住马镫,又抓住后鞍头,一眨眼工夫就又上了马。他使劲扯了扯缰绳,一面跑一面急转弯,躲进了最近的一条胡同。
第一排的十五六名骑兵没有追上奥甫琴尼柯夫,便回到镇上。搜捕军事委员沙哈耶夫也毫无结果。在空荡荡的军事委员部里和他的住处都没有搜到他。他听到枪声,就朝顿河跑去,从冰上过了河,跑进了树林,又从树林里跑到了巴兹基村,第二天,就在离维奥申五十俄里的霍派尔河口镇上了。
大多数领导干部都及时躲起来了。搜捕他们不是没有危险的,因为机枪排的红军已经带着手提机枪来到镇中心,把通向中心广场的各条街道都控制在机枪火力之下了。
骑兵连停止搜捕,来到河边,又飞马跑到当初开始追赶奥甫琴尼柯夫的教堂广场上。不久,佛明所有的人马都来这里集合了。他们又排起队伍。佛明吩咐派出岗哨,叫其余的士兵各回住处,但是不准卸马鞍。
佛明、卡帕林和几个排长单独来到镇边一座小房子里。
“全输了!”卡帕林软软地坐到板凳上,绝望地叫道。
“是啊,没有把全镇拿下来,恐怕咱们在这儿还呆不住呢。”佛明小声说。
“亚可夫·叶菲莫维奇,应该在州里到处转悠转悠。咱们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不到时候反正死不了。咱们把哥萨克们都鼓动起来,那时候维奥申就是咱们的了。”丘玛柯夫出主意说。
佛明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他,转脸对卡帕林说:
“你泄气了吗,先生?别做孬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一块儿干起来,就要一块儿干下去……依你看,怎么样,是离开维奥申呢,还是再来试一下子?”
丘玛柯夫厉声说:
“让别人去试吧!我才不想拿头往机枪上冲呢!这样干毫无意义。”
“我没有问你,住口吧!”佛明瞪了丘玛柯夫一眼,丘玛柯夫垂下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卡帕林说:
“是的,自然,现在再干已经没有意思了。他们的武器比咱们强。他们有十四挺机枪,咱们连一挺也没有。他们的人也多些……应该撤出去,组织哥萨克起事。不等他们的援军开到,起事的哥萨克就能把整个州占住。只有这一点希望了。只能这样了!”
沉默了老半天之后,佛明说:
“好吧,就这样决定吧。各位排长!马上检查一下装备,数一数每个人手里有多少子弹。严禁浪费子弹。谁要是不听,我就亲手把他劈了。就这样传达给战士们。”他沉默了一下,用老大的拳头狠狠在桌上一敲。“唉,机……机枪啊!都怪你呀,丘玛柯夫!要是能缴下四五挺机枪就好了!现在他们当然可以把咱们从镇上打出去……好吧,散会!如果他们不来打咱们,咱们就在镇上过夜,明天拂晓出发,在州里到处转一转……”
这一夜平平安安地过去。镇这头驻的是叛变的骑兵连,另一头是守备连和加入这个连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敌对双方只隔着两条街,但是哪一方都没有敢发动夜间袭击。
第二天早晨,叛变的骑兵连一枪不发地离开维奥申,朝东南方开去。
十一
格里高力从家里逃出来以后,头三个星期住在叶兰乡下柯里夫村一个熟识的哥萨克同事家里。后来又到了郭尔巴托夫村,那儿有阿克西妮亚的一个远亲,在他家里住了一个多月。
他整天整天地躺在上房里,只有夜里才到院子里去,很像是在坐牢。格里高力闷得难受,也闲得难受。他非常想回家看看孩子们,看看阿克西妮亚。他多次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穿起军大衣,下决心要回鞑靼村去,可是每一次仔细一想,又把大衣脱掉,叹着气趴到床上去。到最后,他觉得实在不能这样过下去了。主人是阿克西妮亚的表叔,很同情格里高力,但是他无法让这样一位客人在家里长期住下去。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格里高力回到自己屋里,听到有说话声。女主人用恨得尖起来的声音问:
“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主人用低低的粗嗓门儿反问道。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吃白饭的打发走呀?”
“住嘴!”
“我就要说说!咱们的粮食只剩一点点儿了,可是你还要养着这个罗锅子鬼,天天给他吃给他喝。我问你,这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万一村苏维埃知道了呢?要杀咱们的头,孩子们就要成孤儿了!”
“住嘴吧,阿芙多济娅!”
“我就是要说说!咱们有孩子呀!咱们的粮食不到二十普特了,可是你还要把这个吃白饭的养在家里!他是你的什么人?是亲兄弟?是亲家公?还是干亲?他和你不沾亲,也不带故!一百竿子也打不着,可是你要养活他,给他吃,给他喝。哼,你这秃鬼!住嘴吧,别吓唬我了,要不然我明天就上苏维埃去,就说你在家里养着一朵好花儿!”
第二天,主人走进格里高力的屋里,望着地面,说: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不管你怎样见怪,我再也不能留你住下去了……我很尊敬你,去世的令尊我也认识,也很尊敬他,但是我现在实在很难养活你这个吃闲饭的……再说我也怕政府知道你在这儿。你随便上哪儿去吧。我还有家小呢。我不愿意为了你掉脑袋。多多担待吧,行行好,请你离开我家吧……”
“好吧,”格里高力很干脆地说,“谢谢你,谢谢你的招待。你的一切我都要感谢。我也看出来,你很为难,但是我又上哪儿去呀?我真没有路走了。”
“随你到哪儿吧。”
“好的,我今天就走。阿尔塔蒙·瓦西里耶维奇,多多拜谢了。”
“不必了,不值得谢。”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也许我以后有机会报答你。”
主人很感动,拍了拍格里高力的肩膀,说:
“别说这种话了!依着我,你再住两个月也行,可是我老婆这该死的娘们儿不肯,天天和我吵!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是哥萨克,你也是哥萨克,咱们都反对苏维埃政府,所以我还要帮助你:你今天就上红莓村去吧,那儿有我的一位亲家,他会收留你的。你就说我说的:阿尔塔蒙叫他收留你,只要他还有饭吃,叫他当亲儿子养活你。以后我再酬谢他。不过你今天就要离开我家。我再也不能多留你了,老娘们儿吵得实在心烦,另外我也怕村苏维埃知道了……你住了一些日子,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也行了。我的脑袋也值钱呀……”
深夜,格里高力从村子里走了出来,还没有走到冈头上的风车跟前,就有三个骑马的人,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把他拦住:
“站住,狗崽子!你是什么人?”
格里高力心里哆嗦了一下。他一声不响地站了下来。跑是没有用的。路旁连一道沟、一丛树棵子都没有,田野上空空荡荡,光秃秃的。他连两步都跑不出去。
“是共产党吗?回去,你妈的别找死!喂,快点儿!”
另一个人骑着马朝格里高力身上冲来,喝道:
“手举起来!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抽出来,要不然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把手从军大衣口袋里抽出来,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以及这拦住他的是些什么人,就问道:
“上哪儿去?”
“上村子里去。向后转。”
一个骑马人押着他往村子里走去,另外两个人在牧场上走了开去,上了大道。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走着。等到走上路,他放慢了脚步,问道:
“请问,大哥,你们是什么人?”
“走吧,走吧,别说话!把手放到背后来,听见吗?”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照着做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真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呀?”
“是正教徒。”
“我也不是旧教徒。”
“噢,那你就高兴高兴吧。”
“你把我送到哪儿去?”
“去见首长。走吧,你这坏小子,要不然我把你……”押送的人用刀尖轻轻地戳了戳格里高力。磨得锋利的冰凉的钢刀尖恰好戳在格里高力那大衣领子和皮帽子之间的光脖子上,一阵恐怖的感觉在他心中一闪,接着就换成无可奈何的愤怒心情。他提起领子,侧眼看了看押送的人,咬着牙说:
“别胡闹!听见吗?要不然我把你这玩意儿夺过来……”
“走,坏小子,别说话!我叫你夺夺看!把手背到后头!”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走了几步,后来又说:
“我不说就不说,你别骂人。别以为自己真了不起……”
“别回头!”
“我没有回头。”
“住嘴,走快点儿!”
“是不是可以快跑呢?”格里高力一面拂着落在眉毛上的雪花,一面问道。
押送的人一声不响地把马一夹。因为出汗和夜间潮湿变得水漉漉的马胸膛一下子撞到格里高力的脊梁上,一只马蹄子噗唧一声踩进他脚边的水雪里。
“你慢点儿!”格里高力一面用手抓住马鬃,站稳身子,一面喊道。
押送的人把马刀举得和脑袋平了,低声说:
“你给我走,狗东西……别说话,要不然我就不用把你送去了。我要杀你很方便。住嘴,一句话也不许说!”
他们都一声不响地来到村边上。押送的人在村边一户人家门前勒住马,说:
“就进这个门去。”
格里高力走进敞着的大门。院心里是一座高大的铁皮顶房子。不少马在敞棚下打着响鼻,大声嚼着草料。台阶边站着五六个全副武装的人。押送的人把刀插进鞘里,一面翻身下马,一面说:
“进屋里去,上了台阶一直往前走,左手第一个门。走吧,别东张西望,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日你奶奶!”
格里高力慢慢踏着台阶往上走。站在栏杆边的一个头戴布琼尼式军帽、身穿骑兵长大衣的人问道:
“怎么,是抓来的吗?”
“是抓来的,”那个押送的人用格里高力已经熟悉的沙哑嗓门儿很不高兴地回答说,“在风车旁边抓来的。”
“是党支部书记,还是别的什么人?”
“谁他妈的知道,反正是个坏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等会儿就知道了。”
“要么这是土匪,要么这是维奥申的肃反人员用的计策,故意装的。完了!糊里糊涂地完了。”格里高力想着,故意在过道里磨蹭起来,要集中思想考虑一下。
开了门以后,他头一个看到的是佛明。佛明坐在桌边,周围站着很多格里高力不认识的、身穿军服的人。床上堆着不少军大衣和皮袄,大板凳上并排靠着好几支卡宾枪;大板凳上还乱七八糟地堆着马刀、子弹袋、挂包和马鞍袋。人身上、军大衣上、武器装备上都散发着浓浓的马汗气味。
格里高力摘下帽子,低声说:
“你们好啊!”
“麦列霍夫呀!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咱们又见面了!你这是打哪儿来?把衣服脱了,请坐吧。”佛明站了起来,伸着一只手,走到格里高力跟前。“你怎么逛荡到这儿来了?”
“我来有事。”
“什么事?你逛的可真远呀……”佛明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格里高力。“你照实说吧,是在这儿躲难,是不是?”
“是这样。”格里高力很勉强地笑着回答说。
“我的弟兄们在哪儿抓住你的?”
“在村外。”
“你上哪儿去?”
“随便走走……”
佛明又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的眼神,笑了起来。
“我看出来,你是以为我们抓住你,要把你送到维奥申去,是吗?不会的,老弟,那条路我们也不走了……你别怕!我们不给苏维埃政府当差了。跟它分家了……”
“离婚啦。”一个在炉边抽烟的不算年轻的哥萨克低声说。
坐在桌边的一个人大声笑了起来。
“有关我的事儿,你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吗?”佛明问道。
“没有。”
“好吧,请坐,咱们来谈谈。给咱们的客人端菜汤和肉上来!”
格里高力对佛明的话一句也不相信。他脸色煞白,态度镇静,脱掉大衣,在桌边坐了下来。他很想抽烟,但是想起已经有两天没有烟丝了。
“有烟吗?”他问佛明。
佛明很殷勤地递过一个皮烟盒来。佛明看到格里高力的手指头在拿纸烟的时候还轻轻哆嗦着,他的嘴唇又在波浪式的红胡子底下笑了笑。
“我们起事反对苏维埃政府啦。我们支持老百姓,反对征集余粮,反对委员们。他们愚弄了我们很久,现在我们要叫他们尝尝滋味了。你明白吗,麦列霍夫?”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抽起烟来,急急忙忙地一连抽了好几口。他的头有点儿晕了,并且觉得有些恶心。最近这一个月来,他吃的饭食很差,现在他才感觉出,近来他的身体太弱了。他掐灭了纸烟,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来。佛明简单地谈了谈起事的经过,谈了谈头些天在州里到处跑来跑去的情形,把自己的流窜说成是“进军”。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听着,吞着面包和没有炖烂的肥羊肉,几乎连嚼都不嚼。
“你出来过瘦了。”佛明亲热地笑着说。
格里高力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嘟哝说:
“又不是在丈母娘家里嘛。”
“这话不错。那你就下劲儿吃吧,多吃点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们这些东家可不小气。”
“谢谢。现在我要抽烟了……”格里高力接过递给他的纸烟,走到放在板凳上的铁锅跟前,掀开木盖子,舀了一碗水。水很凉,而且有点咸味儿。吃得饱饱的格里高力大口大口地喝了两大碗水,这才有滋有味地吸起烟来。
“哥萨克们并不十分欢迎我们,”佛明往格里高力跟前坐了坐,继续说,“去年暴动的时候他们挨打挨怕了……不过,愿意干的人还是有的。已经有四十来个人参加了。但是我们要的不是这一点点儿。我们要把全州都发动起来,还要叫邻近的霍派尔州和大熊河口州都支持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再和苏维埃政府好好地谈谈!”
桌子周围一些人在大声说话。格里高力一面听佛明谈话,一面偷偷地打量他的伙伴们。一个熟识的人也没有!他仍然不相信佛明的话,以为佛明是故弄玄虚,为了小心起见,没有做声。但老是不做声也不行。
“佛明同志,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那你们究竟想怎样呢?想发动新的战争吗?”格里高力竭力克制着涌上来的睡意,问道。
“这话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嘛。”
“要推翻政府吗?”
“是的。”
“要建立什么样的政府呢?”
“建立哥萨克自己的政府!”
“自选乡长、村长吗?”
“噢,乡村长的事,多少等一等再说。反正老百姓选什么样的,就成立什么样的。不过这事还不用着急,再说,政治方面的事我也是外行。我是一个军人,我的任务是消灭那些委员和共产党员,有关政府的事,让我的参谋长卡帕林给你说说。这事儿他很内行。他这个人很聪明,很有学问。”佛明朝格里高力俯下身来,小声说:“他是以前沙皇军队里的一位上尉。这会儿在上房里睡着呢,有点儿病,恐怕是不大习惯,我们天天在行军呀。”
过道里响起嚷嚷声、脚步杂沓声、呻吟声、不太高的闹声和压低了的吆喝声:“把他宰了!”桌子周围的说话声一下子就停了。佛明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有人一下子把门推开。一团白色的水汽贴着地面涌进屋里来。一个身体魁梧、没戴帽子、身穿绗得密密的草绿棉袄、脚穿灰毡靴的人,因为背上被人猛地一捣,身子向前倾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冬的一声,肩膀撞在炉壁上。在关上门之前,有人在过道里高高兴兴地喊道:
“又抓来一个!”
佛明站了起来,勒了勒军便服上的皮带。
“你是什么人?”他威风凛凛地问道。
穿棉袄的人喘着粗气,用手摸了摸头发,想舒展舒展两个肩膀,但是疼得皱起眉头。他的脊梁骨被一样重东西,大概是枪托子,捣得很疼。
“你怎么不说话?舌头掉了吗?我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红军。”
“哪一部分的?”
“第十二征粮团的。”
“哈哈,这可太巧了!”坐在桌边的一个人笑着说。
佛明继续盘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拦阻部队……派我们来……”
“明白了。你们有多少人在这个村子里?”
“十四个人。”
“其余的人在哪儿?”
红军不做声了,很费劲儿地张开嘴。他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咕咕响了几下,一股细细的鲜血从左嘴角流到下巴上。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看了看手掌,在裤子上把手擦了擦。
“你们那个坏家伙……”他吞着血,用咕噜咕噜的声音说,“把我的肺打坏了……”
“没事儿!我们来给你治治!”一个矮墩墩的哥萨克从桌旁站起来,朝其余的人挤着眼睛,用嘲弄的口气说。
“其余的人在哪儿?”佛明又问了一遍。
“跟着车队上叶兰镇去了。”
“你是哪儿的?什么地方人?”
红军用眨动得非常快的蓝眼睛看了佛明一眼,把一团血块子吐在脚底下,已经是用清脆、响亮的粗嗓门儿回答说:
“普斯科夫省的。”
“普斯科夫人、莫斯科人……我们都听说过……”佛明用嘲笑的口气说。“伙计,你跑这么远来抢别人的粮食呀……好,就谈到这儿吧!我们怎么处置你呢,嗯?”
“应该把我放了。”
“你真是个天真的小伙子……弟兄们,咱们是不是真的把他放了呢?你们觉得怎样?”佛明暗暗笑着,转脸向坐在桌边的人问道。
一直在仔细观察着这一切的格里高力,看到一张张风尘仆仆的褐色的脸上隐隐露出会意的笑容。
“叫他在咱们这儿干上两个月,然后再放他回家去看老婆。”佛明手下的一个人说。
“你是不是真的在我们这儿干干呢?”佛明问道;他想忍住笑,可是怎么都忍不住。“我们给你马,给你鞍,还给你一双新的高筒靴子,把你的毡靴换下来……你们的首长给你们的穿戴太差了,这能算是靴子吗?外面已经化冻了,可是你还穿毡靴呢。给我们干干,好吗?”
“他是庄稼佬,出娘胎以来还没有骑过马呢。”一个哥萨克故意用尖细的声音怪腔怪调地说。
红军战士没有做声。他背靠在炉壁上,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着大家。他时不时地疼得皱一皱眉头,有时候呼吸困难,就微微张一张嘴。
“你留在我们这儿,还是怎样?”佛明又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吗?”佛明把眉毛扬得高高的,用手捋了捋胡子。“我们是维护劳动人民的战士。我们反对委员和共产党的压迫,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这时候格里高力忽然看见红军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原来你们是这样的人……可是我还在想:这是一些什么人呢?”俘虏笑了笑,露出血糊糊的牙齿,他说话的神气,好像听到了新鲜事儿又惊又喜,但是他的口气中却另有一种意味,使大家都警觉起来。“依你们说,你们是维护人民的战士,是吗?噢,噢。可是依我们说,你们不过是土匪。想叫我给你们干吗?哼,你们真会开玩笑!”
“我看你呀,你也是个挺有趣的小伙子嘛……”佛明眯缝起眼睛,简短地问道:“是共产党员吗?”
“不是,我哪儿够呀?我是非党的战士。”
“不像。”
“实在话,我是非党的战士!”
佛明咳嗽了两声,转身朝着桌子。
“丘玛柯夫!把他干掉。”
“你们杀我算不了英雄,一点也没有用。”红军小声说。
没有人答腔。丘玛柯夫是一个矮墩墩的漂亮哥萨克,穿一件英国式的皮坎肩。他很不高兴地站了起来,抿了抿往后梳得已经够平的淡黄色头发。
“我都讨厌干这种事儿了,”他从放在板凳上的一堆马刀中抽出自己的马刀,一面用大拇指试着刀刃,一面提起精神说。
“不一定亲自动手,告诉外面的弟兄们就行了。”佛明说。
丘玛柯夫冷冷地把红军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说:
“在前头走吧,伙计。”
红军离开炉子,弯下腰,慢慢朝门口走去,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毡靴印子。
“上这儿来,也不把脚擦一擦!来一趟,给我们留下这么多脚印子,弄得这么脏……老弟,你真是太邋遢了!”丘玛柯夫装出很不满意的样子说着,跟着俘虏朝外走去。
“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他带到胡同里或者场院上。别在院子里干,要不然房东会生气的!”佛明在后面对着他们喊道。
佛明走到格里高力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问道:
“我们审判干脆吗?”
“很干脆。”格里高力避开他的目光,回答说。
佛明叹了一口气。
“什么记录也用不着。现在就应该这样。”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台阶上响起冬冬的脚步声,有人喊叫,又砰的响了一枪。
“外面他妈的怎么回事儿?”佛明烦躁地叫道。
一个坐在桌边的人跳了起来,一脚把门踢开。
“外面怎么一回事儿?”他朝黑暗中叫道。
丘玛柯夫走了进来,很带劲儿地说:
“这家伙真够机灵的!日他奶奶!他从顶上头一级台阶上往下一跳,就跑起来。只好浪费一颗子弹。弟兄们正在结果他呢……”
“叫他们把他从院子里拖到胡同里。”
“我已经说过了,亚可夫·叶菲莫维奇。”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后来有人压制着哈欠,问道:
“丘玛柯夫,天气怎么样?外面放晴了吗?”
“有云彩。”
“要是下一阵雨,就能把残雪冲干净了。”
“你要雨干什么?”
“我倒不是要雨,是不喜欢在烂泥里走。”
格里高力走到床前,拿起自己的帽子。
“你上哪儿去?”佛明问。
“去解解手。”
格里高力来到台阶上。从云彩里钻出来的月亮放射着朦胧的月光。宽敞的院子、一座座棚子的顶、一棵棵直指天空的光秃秃的金字塔形的白杨树、一匹匹披着马衣站在拴马桩边的马——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幻影般的淡蓝的夜色中。在离台阶几丈远的地方,躺着被杀死的红军,脑袋泡在熠熠闪光的融雪水洼里。有三个哥萨克在死人身边弯着腰,小声说着话儿。不知他们在死人身边干什么。
“他还喘气哩,真的!”一个哥萨克懊恼地说。“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怎么搞的?我对你说,要往脑袋上砍嘛!唉,真是饭桶!”
一个声音沙哑的哥萨克,也就是押送格里高力的那一个,回答说:
“快死了!打几个响嗝就完了……你把他的头提起来嘛!怎么也脱不下来。抓住头发往上提,这就对了。好,现在提好别动。”
水洼里的水哗啦响了一声。站在死人旁边的一个人直起身子。那个哑嗓门儿的家伙蹲在地上,哼哧着,在剥死人的棉袄。过了一会儿,他说:
“是我手气不好,所以他一下子死不了。以前我在家里杀猪……你提好嘛,别松手!噢,妈的!……嗯,以前我杀猪,把喉咙管全割断,一直割到颈窝里,可是该死的猪还要站起来,满院子乱跑。一跑就跑上老半天!浑身都是血,可还是又跑又哼哼。气都不能喘了,可还是死不了。这都是因为我手气不好。好了,放下吧……还在喘气吗?真是怪事。我差不多都砍到脖子根了嘛……”
另外一个哥萨克伸开两条胳膊,把从红军身上剥下来的棉袄抻开,说:
“左边沾上血了……黏糊糊的,呸,真糟糕!”
“能洗掉。这又不是猪油。”那个哑嗓门儿的哥萨克心安理得地说过这话,又蹲了下去。“洗洗或擦擦都行。不碍事。”
“你怎么,还想剥他的裤子吗?”原来那个提头发的哥萨克很不满意地问道。
那个哑嗓门儿的哥萨克不客气地说:
“你要是着急的话,就去看看马吧,我们这儿不要你也行!总不能让东西白白丢掉吧?”
格里高力猛地转过身来,朝屋里走去。
佛明用迅速的、探询的目光迎住他,站起身来。
“咱们到上房里谈谈吧,这儿太嘈杂了。”
宽敞的上房里烧得很暖和,有老鼠屎气味,还有大麻籽气味。一个不算高大、身穿草绿制服的人,摊开四肢睡在床上。他那稀稀的头发乱蓬蓬的,粘了一层细毛和小小的羽毛。他一边腮紧紧贴在肮脏的、只剩下芯子的枕头上。一盏挂灯照着他那很久没有刮过的苍白的脸。
佛明推醒了他,说:
“起来吧,卡帕林,咱们有客人来了。这是咱们的人——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以前的中尉,你来认识认识。”
卡帕林从床上耷拉下腿来,用手搓了搓脸,爬了起来。他微微弯着腰握了握格里高力的手,说:
“欢迎欢迎。我是卡帕林上尉。”
佛明很殷勤地推给格里高力一把椅子,自己坐在大柜子上。他大概从格里高力的脸上看出来,杀害红军使格里高力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就说道:
“你不要以为,我们对待所有的人都这样狠。这是个怪物嘛,是征粮队的嘛。对于这些人和各种各样的委员我们是不能放过的,对其余的人我们是很宽大的。比如说,我们昨天抓住三个民警,把他们的马、马鞍和武器留下来,把人都放走了。杀死他们有他妈的什么意思?”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想着心事,就像在梦里一样听着佛明说话:
“……我们眼下就这样打着,”佛明继续说,“我们想无论如何把哥萨克们发动起来。我们听说,到处都在打仗。在西伯利亚,在乌克兰,甚至在彼得格勒,到处都有起事的。有一个要塞里的整个舰队都起事了,那个要塞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在喀琅施塔得。”卡帕林提醒说。
格里高力抬起头来,用没有表情、好像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了佛明一下,就把目光移到卡帕林身上。
“来,抽烟吧,”佛明递过烟盒来,“就是说,已经把彼得格勒拿下来了,正在向莫斯科进军呢。到处都打得很热闹!咱们也不能一点不动啊。咱们要把哥萨克发动起来,推翻苏维埃政府,将来如果有士官生帮助咱们,那咱们就百事如意了。让他们那些有学问的人来建立政府吧,咱们辅佐他们。”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麦列霍夫,你以为怎样:如果士官生从黑海那边打过来,咱们就和他们会师,能不能因为咱们首先在后方起事,将功折罪呢?卡帕林说,一定可以折罪。比如说,还要因为我在一九一八年带领二十八团离开前线,又给苏维埃政府干了两年,再来找我的麻烦吗?”
格里高力不由地笑了笑,心里想:“原来你真正操心的是这个!虽然人很蠢,可是真狡猾……”佛明等着回答。看样子,他还实在担心这个问题呢。格里高力很勉强地说:
“这事儿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
“当然,当然,”佛明高高兴兴地附和说,“我这是随便说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咱们是要行动起来,消灭后方的共产党。咱们不管怎样都不能叫他们过安稳日子!他们叫步兵坐上大车,想追赶咱们呢……叫他们试试看吧。等到他们把马队调来,咱们已经把全州闹翻过来啦!”
格里高力又看着自己的脚底下,想着。卡帕林道过歉,躺到床上去了。
“我太累了。咱们行起军来像疯子一样,觉睡得太少了。”他无精打采地笑着说。
“咱们也该睡了。”佛明站起来,把一只沉甸甸的手搭在格里高力的肩膀上。“好样儿的,麦列霍夫,幸亏你听了当时我在维奥申说的话!你那时候如果不躲起来,就倒霉了。这会儿恐怕要躺在维奥申的雪堆里,连指甲都烂掉了……这种事儿我看得比什么都清楚。嗯,你拿的是什么主意呢?你说说吧,咱们也要睡觉了。”
“说什么呢?”
“是不是跟我们一块儿干呀?总不能在别人家里躲一辈子嘛。”
格里高力知道他要提这个问题。他必须选择选择:要么继续在各个村子里流浪,过着吃不饱、无家可归的日子,愁闷得要死,还要时时担心主人向政府报告;要么到政治局去自首;要么就跟着佛明干。于是他选择好了。他这天晚上第一次正对着佛明的眼睛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笑着说:
“我现在挑选,就像童话里的英雄一样:往左边走,就会失掉马;往右边走,就会被杀死……就是这样:三条路,没有一条好路……”
“你还是正正经经挑选一下吧。童话咱们以后再讲。”
“无路可走呀,就这样选定了吧。”
“怎么样?”
“加入你的匪帮吧。”
佛明很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咬了咬胡子。
“你别提这种外号吧,这怎么是匪帮?这是共产党给咱们的外号,你可不应该这样说。咱们就叫起义军,又简单,又明白。”
他的不高兴很快就过去了。他见格里高力下定了决心,显然是非常高兴的,而且他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心情;他兴奋得搓着两手说:
“咱们兴旺起来啦!你听见吗,上尉?麦列霍夫,我给你一个排,如果你不愿意带一个排,就和卡帕林一起掌管司令部里的事。我把我的马送给你,我还有一匹备用的马呢。”
十二
天亮前,有点儿霜冻。水洼里结了灰白色的薄冰。雪变硬了,咯吱咯吱响起来。在没有践踏过的亮闪闪的雪地上,马蹄留下一个个模模糊糊、慢慢在下陷的圆印子;在昨天的暖气把雪舔掉了的地方,那露出来的铺着去年的枯草的土地,只是在马蹄下微微向下凹一凹,并且在向下凹的时候,轻轻地冬冬响着。
佛明的队伍在村外排成行军纵队。在远远的大路上,晃悠着派到前面去的先头侦察队的六名骑兵。
“你瞧瞧我的队伍吧!”佛明骑马走到格里高力跟前,笑着说。“领着这样的弟兄们,什么人他妈的都不在话下!”
格里高力打量了队伍一眼,心里很感慨地想:“你要是带着这些人马遇上我带的那个布琼尼的骑兵连,有半个钟头我们就能把你们砍成肉酱!”
佛明用鞭子指了指,问道:
“他们的样子怎么样?”
“他们砍杀俘虏很有本事,剥死人衣服也有两下子,可是他们打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格里高力冷冷地回答说。
佛明在马上转过身去背着风,把纸烟点着了,又说:
“到打仗的时候你就看看他们吧。我的人都是当过多年兵的,打仗也不含糊。”
六辆双套马车载着子弹和粮食排在纵队当中。佛明跑到前面,下令开动。到了冈头上,他又来到格里高力跟前,问道:
“喂,我的马怎么样?听使唤吗?”
“是一匹好马。”
他们马镫挨着马镫,并排走了很久,后来格里高力问道:
“你不打算上鞑靼村去吧?”
“想家了吗?”
“很想回去看看。”
“可能也要去。现在我想到旗尔河上去转一转,鼓动鼓动哥萨克们,叫他们行动起来。”
但是各地的哥萨克们都不怎么愿意“行动”……几天的工夫,格里高力就看清了这一点。每当占领一个村庄或市镇,佛明都要下令召开群众大会。多数是他在大会上发言,有时候卡帕林代替他发言。他们号召哥萨克们拿起武器,大谈“苏维埃政府强加在庄稼人身上的沉重负担”,又说什么:“如果不把苏维埃政府推翻,一定会彻底倾家荡产。”佛明说得不像卡帕林那样漂亮,那样有条理,但是他说得很通俗,哥萨克们容易懂。他结束讲话照例都是用同样几句背熟了的句子:“我们从今天起,就取消强加给你们的余粮征集制了。你们再也不用把粮食运到收粮站去了。不必再去养活那些吃白饭的共产党了。他们吃你们的粮食都吃肥了,但是这些外来佬完蛋了。你们都是自由的人啦!拿起枪来,拥护我们的政府吧!哥萨克,乌拉!”
哥萨克们都看着地面,愁眉苦脸,一声不响;可是妇女们却拼命地嚷嚷。一句句尖刻的问话、一声声恼怒的喊叫乱纷纷地从密密层层的妇女群里飞出来:
“你的政府很好,你给我们弄肥皂来了吗?”
“你把你的政府挂在哪儿呀,捆在鞍后皮带上吗?”
“你们又吃谁的粮食呢?”
“大概你们要挨门挨户去讨饭吧?”
“他们有刀。他们连问也不用问就把鸡脑袋剁掉啦!”
“不送粮食那怎么行呢?你们今天在这儿,到明天就是带上狗也找不到你们了,要我们倒霉吗?”
“不叫我们的男人跟着你们走!你们要打仗,就自个儿打吧!”
妇女们往往还要恶狠狠地喊许多别的话;打了几年仗,她们对什么都信不过了,就害怕再打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丈夫,再也不肯放手。
佛明满不在乎地听着她们乱嚷嚷,知道她们嚷嚷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等到安静下来,就又对哥萨克们说话。这时候哥萨克们便干脆而又慎重地回答说:
“佛明同志,不要强迫我们吧,我们打仗打够了。”
“我们在一九一九年暴动过,已经尝过滋味啦!”
“没有本钱暴动,暴动也没有意思了!眼下不必要了。”
“快到种地的时候了,不能打仗了。”
有一次,后排里有人喊道:
“你现在说得真甜呀!一九一九年我们起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来着?”
格里高力看到,佛明的脸变了颜色,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头一个星期,佛明在大会上听到哥萨克们反驳他,听到他们干脆利落地拒绝响应他的号召,总的来说他还能沉住气;就是听到妇女们叫喊和咒骂,他也不动火。他常常暗暗笑着,很自信地说:“没什么,我们总会把他们说服的!”可是等到看清楚哥萨克群众绝大多数都是反对他的以后,他对参加大会的人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他说话的时候,连马也不下,而且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恐吓了。不过结果仍然和以前一样:他想依靠的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听过他的讲话,又一声不响地散了开去。
在一个村子里,他讲过话以后,有一个哥萨克妇女出来答话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肥胖、骨架子十分宽大的寡妇,说起话来声音几乎像男子一样粗大,而且像男子那样又急促又猛烈地挥舞着两条胳膊。她那一张老大的麻子脸上满是恶狠狠的怒气,那向外翻的大嘴唇一直在撇着,轻蔑地笑着。她用红肿的手指头指着像石头一样呆坐在马上的佛明,她那一句句尖刻的话几乎就像喷出来的一样:
“你在这儿捣什么乱?你想把我们的哥萨克推到哪儿,推到哪儿的火坑里去?打这种该死的仗,我们妇女变成寡妇的还少吗?孩子们变成孤儿的还少吗?你想再叫我们遭殃吗?鲁别仁村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救世皇帝呀?你顶好还是把家里料理料理,别再让家里破落下去,然后再来教训我们怎样过日子,要什么样的政府、不要什么样的政府吧!要不然你老婆在家里当牛当马就没有头啦,这我们很清楚!你还到处抖威风,骑着马跑来跑去,鼓动老百姓造反呢。看看你自己家里,房子要是没有风撑着的话,早就倒掉啦。倒是教训起我们来啦!你怎么不说话呀,红胡子丑鬼,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人群里咝咝地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像微风一样咝咝地响了一阵子,就没有声音了。佛明左手放在鞍头上,慢慢拨弄着马缰,因为憋着火气,脸憋得发了青,但是他没有说话,在脑子里寻思着摆脱这种尴尬局面的适当办法。
“你这个政府算什么东西,你叫人支持它什么?”说得上了劲儿的寡妇又气冲冲地说。
她双手叉腰,扭着大屁股慢慢朝佛明走来。哥萨克们都掩藏着笑容,垂下笑眯眯的眼睛,纷纷给她让路。他们就像要让出个圈子跳舞一样,你推我挤,朝四面退了退……
“你的政府除了你,什么也剩不下。”寡妇用低低的粗嗓门儿说。“你的政府就拖在你屁股后头,在一个地方连一个钟头都呆不住!‘今天骑在马上神气,明天就成一摊烂泥!’你就是这样,你的政府也是这样!”
佛明使劲用腿夹了夹马的两肋,马朝人群里冲去。人群朝四面退去。在老大的圈子当中只剩了寡妇一个人。她是见过各种各样世面的,因此她十分镇定地望着佛明那龇牙咧嘴的马,望着佛明那气得煞白的脸。
佛明一面驱马往她身上撞,一面高高地举起了鞭子。
“住嘴,麻脸畜生!……你干吗在这儿造谣惑众?!”
龇牙咧嘴、仰得高高的马头就在这个毫不畏惧的寡妇的头顶上。一团淡绿色的唾沫从马嚼子上飞下来,落在寡妇的黑头巾上,又从头巾上流到腮上。寡妇用手擦了擦,向后退了一步。
“你能说话,我们就不能说话吗?”她用放射着怒火的滚圆的眼睛盯着佛明,大声叫道。
佛明没有打她。他摇晃着鞭子,吼道:
“你这个赤化的坏娘们儿!我要治治你的糊涂劲儿!我马上叫人撩起你的裙子,用通条抽你一顿,你一下子就老实了!”
寡妇又向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身背朝着佛明,弯下腰去,把裙子撩了起来。
“你没见过这玩意儿吧,吹大牛的好汉?”她喊叫了两句,又十分麻利地站直了身子,转过脸朝着佛明。“打我呀?!要打人呢?!你还不够格!……”
佛明狠狠地啐了一口,勒了勒缰绳,想勒住直往后倒退的马。
“住嘴,不生驹的骒马,你嫌你身上的肉太多了吧?”他大声说着,拨转马头,竭力要保持住脸上的威严表情,却怎么也保持不住。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佛明手下一个人,想给首长挽回面子,跑到寡妇跟前,抡起卡宾枪托子,但是有一个比他高两个头的彪形大汉用宽宽的胸膛护住了寡妇,轻轻地、然而语气很重地说:
“别动!”
又有三个村里的人走过来,把寡妇推到后面。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头发蓬乱的,小声对佛明手下那个人说:
“干吗打起人来啦,嗯!打老娘们儿不算本事,你有本事到冈头上施展施展去,跟老娘们儿斗,不算英雄好汉……”
佛明一步一步地退到篱笆跟前,在马镫上站起身子。
“哥萨克们!你们好好地想想吧!”他对着慢慢散去的人群叫道。“现在我们好言好语劝你们,可是过一个星期我们再回来,话就是另一样说法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快活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勒着在原地直蹦的马,喊道:
“我们不是胆小鬼!你们别拿这些老娘们儿的那个……(接着做了几个猥亵的表情)来吓唬我们吧!麻脸的和各种各样的娘们儿我们都见过!等我们回来,要是你们没有人自愿参加我们的队伍,那我们就强制所有的年轻哥萨克都参加。你们就记住吧!我们没有工夫跟你们客气、赔你们的小心了!”
停了一会儿,人群里响起笑声和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佛明依然在笑着,发出口令:
“上马!……”
格里高力因为憋着笑,憋得脸红红的,夹了夹马,朝自己的一排人跑去。
佛明的队伍在泥泞的道路上拉成一条线,爬上山冈,已经看不见这个很不好客的村庄了,可是格里高力还不时地笑上一阵子,心里想:“好就好在我们哥萨克都是快活人。开玩笑的时候比愁眉苦脸的时候多得多,要是什么事都那么当真,过这种日子早就该上吊了!”他这种愉快心情保持了很久,直到休息的时候,他才又担心又痛苦地想,看样子哥萨克是发动不起来了,佛明的一切打算注定非失败不可了。
十三
春天到了。阳光越来越暖和。山冈南坡上的雪融化了,铺满了枯草的红红的大地在中午时候已经笼罩起透明的淡紫色蜃气。土包上、坟头上、从黏土里露出来的石头缝儿里,都冒出刚刚出头的、碧绿的、尖尖的草芽儿。耕地露出来了。白嘴鸦从不再有人走的冬季道路上纷纷飞到场院上、飞到泡在融雪水里的麦地里。洼地里和山沟里的雪蓝蓝的,一直到上面都浸透了水;这些地方还散发着一阵阵冰人的冷气,但是一股股看不见的融雪水已经在土沟里的雪底下发出细细的、唱歌一样的声音,树林里的杨树枝干已经完全像春天的样子,泛出隐隐的嫩绿色。
春耕时候一天天近了,佛明匪帮的人数也一天天少了。每次宿营以后,到第二天早晨都要少一两个人,有一天几乎有半个排一下子就不见了:八个人都带着马和武器到维奥申投诚去了。要去耕地、种地了。土地等着人,要人去干活儿,于是佛明手下有很多人,认清了干下去毫无好处以后,就悄悄地离开匪帮,散伙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罪大恶极的人,他们不能回家,因为他们对苏维埃政府犯的罪太大,不可能得到宽大。
到四月初,佛明匪帮只剩下八十六个人了。格里高力也留在匪帮里。他没有勇气回家。他认定佛明的事已经输了,匪帮早晚要被打垮。他知道,只要和红军的任何一支正规骑兵部队认真一交手,他们就会被击溃。可是他还在给佛明当帮凶,暗地里希望能拖到夏天,到时候带上匪帮中两匹最好的马,乘夜间回到鞑靼村去,带上阿克西妮亚,一同去南方。顿河草原是很大的,没有去过的地方和没有走过的道路是很多的;夏天里到处都有路可走,到处都可以安身……他打算把马扔到什么地方,和阿克西妮亚步行到库班的山前地带去,离家乡远远的,在那里度过这荒乱的年月,他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佛明听从卡帕林的主意,决定在开始流冰之前渡过顿河到左岸去。在和霍派尔州搭界的地方有许多树林子,希望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到树林子里去躲避追击。
匪帮在大鱼村上游渡过了顿河。在一些水流湍急的地方,冰块已经在流动了。河水在明亮的四月的阳光下闪着鱼鳞般的银光,但是在堆积得高出冰面一俄尺的冬天道路通过的地方,河面还是一动不动的。他们在边上铺上篱笆片子,把马一匹一匹地牵过去,在顿河那边排好了队,派出前哨后,便朝叶兰镇方向开去。
过了一天,格里高力遇到同村的独眼龙丘玛科夫老汉。他是上戈里亚兹诺夫村来走亲戚的,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匪帮。格里高力领着老汉从大路上走到一边去,问道:
“老人家,我的孩子们都好吗?”
“上帝保佑,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孩子们都好好的呢。”
“老人家,我拜托你:替我向孩子们和我妹妹杜尼娅问好,还向普罗霍尔·泽柯夫问好,还要请你告诉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叫她等着我,不久我就回去。不过,除了他们以外,你不要对任何人说看见我了,行吗?”
“我办得到,乡亲,一定办到!别多虑,我一定转告。”
“村子里有什么新闻吗?”
“什么也没有,一切照旧。”
“还是柯晒沃依当主席吗?”
“还是他。”
“没有难为我家的人吗?”
“我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大概没有难为。干吗要难为他们呢?一人做事一人当嘛……”
“村子里对我的事是怎样说的?”
老汉擤了擤鼻涕,用红红的围巾擦了老半天胡子,然后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谁知道他们怎么说呢……说法都不一样,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快和苏维埃政府讲和了吧?”
格里高力又能回答他什么呀?他勒着直想去追赶已经走出很远的队伍的马,笑着说:
“老人家,我不知道。眼下还一点也看不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呢?咱们和吉尔吉斯人打过,和土耳其人打过,都讲和了,你们都是自己人,无论如何自己人不能再打了……不好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说实在的话,不好啊!仁慈的上帝是什么都能看得到的,他是不会饶恕你们这种事的,你记着我的话吧!唉,都是俄罗斯人,都是信正教的,可是自己人打起来就没有完,这不是怪事吗?要是多少打一阵子,倒也罢了,可是你们已经打了三年多了呀。我这个老头子都知道:该打完了!”
格里高力和老汉道过别,就急忙去追赶自己的一排人。丘玛科夫老汉拄着拐杖,用袖子擦着直流泪水的瞎眼眶子,站了老半天。他用那只像年轻人一样敏锐的独眼望着格里高力的背影,欣赏着他那漂亮的骑马姿势,小声说:
“是一个好哥萨克!什么都好,态度和各方面都好,就是不走正道……走迷了路啦!他要是和吉尔吉斯人打仗,一定是好样的,可是现在他干起这种事情来啦!他要这个政府有屁用?他们这些年轻哥萨克是怎么想的呢?谁也拿格里什卡没办法,他们家都是这种不走正路的种……去世的潘捷莱也是这样的犟头,我还记得普罗柯菲老汉……那也是个不服帖的家伙……别的哥萨克是怎么想的,天啊,我就不明白了!”
* * *
佛明进入各个村庄,已经不再召开村民大会了。他知道宣传已经没有用了。只要能留住现有的人马就不错了,谈不到招募新兵了。他显然发起愁来,说话也少了。他开始借酒浇愁,他只要一住下来,就要狂饮解愁。手下人看到他的样子,也都喝起酒来。纪律没有了,抢劫的事多起来。有些苏维埃工作人员,因为匪帮来了都躲了起来,就把他们家的东西,凡是马能驮得动的,全部抢走。很多士兵的马鞍袋都装得鼓膨膨的。有一天,格里高力看见自己排里一个士兵抢了一架手摇缝纫机。他把缰绳搭在鞍头上,用左胳膊夹着缝纫机。格里高力用鞭子抽,那个士兵才把缝纫机丢下了。这天晚上,佛明和格里高力之间发生了一场很激烈的争吵。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喝得脸都浮肿了的佛明坐在桌边,格里高力大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你坐下吧,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佛明烦恼地说。
格里高力不理睬他的话,在狭小的哥萨克式上房里踱了很久,后来说:
“佛明,我真讨厌这种事儿!请你制止抢劫和酗酒吧!”
“你今天做的梦不好吧?”
“别开玩笑了……老百姓都在说咱们的坏话了!”
“你该看见,没法子管住弟兄们呀。”佛明很不高兴地说。
“你什么法子都没有用嘛!”
“哼,你别教训我吧!你那些老百姓不配说好话。咱们为他们这些坏家伙吃苦,可是他们呀……我为自个儿想想,就行了。”
“你为自个儿也没有好好地想。天天喝酒没有工夫想了。你已经四天四夜没有清醒了,其余的人也都在喝。就连夜里放哨的人也喝。你想干什么呢?是想让人家在村子里把咱们这些醉鬼一网打尽,斩尽杀绝吗?”
“你以为咱们能逃脱得了这一天吗?”佛明冷笑道。“早晚都是要死的,瓦罐离不了井上破嘛……你懂吗?”
“那咱们明天就自动上维奥申去,把两手举起来,说:把我们押起来吧,我们投降了。”
“不行,咱们还要快活一阵子呢……”
格里高力叉开两腿,在桌子对面站下来。
“你要是不把纪律整顿好,不制止抢劫和酗酒,我就扔下你,把一半人带走。”他小声说。
“你试试看。”佛明用威吓的口气拉着长声说。
“不用试就行!”
“你……你别吓唬我!”佛明把一只手放到手枪套子上。
“别摸抢套子,要不然我隔着桌子一下子就够到你了!”格里高力脸色煞白,把马刀抽出一半来,迅速地说。
佛明把手放到桌子上,笑了笑。
“你干吗跟我瞎缠起来了?没有你缠,我的脑袋都要炸了,可是你还在这儿说糊涂话呢。快把刀插进鞘去!怎么,跟你开开玩笑都不行吗?瞧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像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想怎样了,你要好好地记住。我们的心情不是都和你一样。”
“我知道。”
“知道就要记住!明天你就下命令,叫大家把马鞍袋子都倒空。咱们是骑兵队伍,不是驮子队。叫他们再别干这种事儿!还算是维护老百姓的战士呢!一个个用马驮着抢来的东西,在各个村子里到处叫卖,就像以前的货郎担子……真丑死了!我怎么他妈的跟你们搞到一块儿来了?”格里高力啐了一口,转脸朝着窗户,因为又气又恨,脸都白了。
佛明笑了起来,说:
“还从来没有马队追击过咱们呢……吃饱了的狼,遇到骑马人追赶,在跑的时候会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的。我手下这些畜生也是这样:如果有人把咱们赶急了,他们会把什么都扔掉的。不要紧,麦列霍夫,你别发急,我能搞好!我这是有点儿泄气,所以放松了马缰,可是我还可以勒紧嘛!咱们可是不能分家,有难同当嘛。”
他们的话没有说完,女主人端着一钵子热气腾腾的菜汤走进来,随后丘玛柯夫手下的一群哥萨克一下子拥了进来。
不过谈话还是发生了作用。第二天早晨,佛明下令把鞍袋倒空,并且亲自检查执行命令的情况。有一个抢劫成性的家伙,在检查鞍袋的时候进行抗拒,不愿意扔掉抢来的东西,佛明用手枪当场把他枪毙了。
“把这个坏小子拖走!”他踢了死人一脚,很镇静地说,又把队伍打量了一遍,提高声音说:“狗崽子们,再不许翻箱倒柜啦!我带你们反对苏维埃政府,不是干这种事儿!你们可以把打死的敌人身上的衣服全剥下来,如果不嫌肮脏的话,剥裤头子也可以,但是不能动敌人的家眷。咱们不是跟老娘们儿打仗。谁要是不听,就跟他一样下场!”
队伍里响起一阵嘁喳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纪律似乎恢复了。佛明匪帮在顿河左岸活动了三四天,消灭了遭遇到的几支小小的地方自卫队。
在叔米林镇,卡帕林建议转移到沃罗涅日省去。他的理由是,他们到那里可能会得到老百姓的广泛支持,因为那里不久前还发生过反对苏维埃政府的暴动。但是等佛明把这个意见向哥萨克们一宣布,哥萨克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到州外去!”匪帮举行了群众大会,改变了决定。有四天的工夫,匪帮一个劲儿地向东方开去,也不迎战,因为从嘉桑镇开始就有一支骑兵队伍跟踪而来,要打他们。
想掩盖自己的行踪是不容易的,因为田野上到处都在进行春耕,就连最偏僻的地方都有人活动。他们都是在夜里行军,可是到天亮时候他们一停下来歇马,不远处就会出现敌人的骑兵侦察队,手提机枪嗒嗒地响了起来,佛明匪帮就又冒着机枪火力匆匆地备起马来。在维奥申乡的梅里尼柯夫村外,佛明使用了一个计策,才瞒过了敌人,逃脱了。佛明从自己的侦察兵的报告中了解到,率领这支骑兵队伍的是布堪诺夫镇的哥萨克叶果戈·茹拉甫廖夫,此人精明强干,精通军事;佛明还了解到,这支骑兵队伍的人数几乎超过匪帮一倍,有六挺手提机枪,还有许多没有经过长途行军的生气勃勃的马。就因为这样,佛明不敢迎战,想叫自己的人马休息休息,以后,在可能的时候,也不公开交战,而是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把这支骑兵打垮,这样就可以摆脱这种紧跟不放的追击了。他想,这样还可以捞到敌人的机枪和步枪子弹呢。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格里高力所担心的事,四月十八日在司拉晓夫橡树林边上发生了。前一天夜里,佛明和大多数士兵在谢瓦司济扬诺夫村里喝得烂醉,黎明时候从村子里开出来。夜里几乎谁也没睡,所以现在有很多人在马上打起盹来。快到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在离奥若根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休息。佛明派出警戒哨以后,就吩咐拿燕麦喂马。
一阵阵的大风从东方吹来,像褐色云雾似的沙土遮住了地平线。浓浓的灰土把草原罩住。太阳被高高扬起的灰尘遮得朦朦胧胧的。风吹得大衣襟、马尾和马鬃摇来摇去。马匹都背对着风,在林边稀稀拉拉的野山楂丛旁边避风。眼睛被沙土迷得直流泪水,就是在不远的距离内也很难看清东西。
格里高力细心地给自己的马擦了擦鼻子和泪汪汪的眼睛,挂上草料袋,便走到正用大衣襟兜着麦子喂马的卡帕林跟前。
“偏要挑这个地方歇马!”他用鞭子指着树林子,说。
卡帕林耸了耸肩膀。
“我对这个浑蛋说过了,可是他怎么都不听人劝!”
“应该在草原上或者在村边上休息。”
“您是担心敌人会从树林子里来袭击吧?”
“是的。”
“敌人还远着呢。”
“也许敌人已经很近了,他们又不是步兵。”
“树林子光秃秃的。要是有什么情况,咱们能看得见。”
“没有人看呀,差不多都睡了。我怕连警戒哨都睡了。”
“他们喝了一夜,站都站不稳了,这会儿别想把他们叫醒。”卡帕林皱起眉头,就好像很疼似的,小声说:“咱们跟着这样的领导人,一定要完蛋。他又无知又愚蠢,蠢得简直像木头!您为什么不愿意担任总指挥呢?哥萨克们都很尊重您。他们都心甘情愿跟着您干。”
“我不要这玩意儿,我在你们这儿是临时做客。”格里高力淡淡地回答过,就朝马跟前走去,心里很懊悔自己不小心无意中说出了心里话。
卡帕林把衣襟里剩下的麦粒儿撒到地上,跟在格里高力后面。
“您要知道,麦列霍夫,”他一面走,一面折下一根山楂树枝,扯着胀鼓鼓的芽儿说,“如果咱们不加入一支大些的反苏维埃部队,比如,在顿河地区南部活动的马斯拉克旅,我看,咱们撑不久了。应该到那儿去,要不然咱们在这儿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被消灭。”
“现在河水涨了,过不去顿河了。”
“不是马上就走,等河水落下去,就走。您以为怎样?”
格里高力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
“对,应该离开这儿,在这儿没办法了。”
卡帕林提起了精神。他详细谈起,指望哥萨克支持是不行的,现在应该想方设法说服佛明,叫他不要在州里毫无目的地转圈子了,要下决心和比较强大的队伍联合起来。
格里高力不耐烦听他的唠叨,一心注意着自己的马,等马一把草料吃完,他就摘下草料袋,给马套上笼头,勒紧了马肚带。
“咱们还不会马上就出发,您不用这样着急。”卡帕林说。
“您顶好去把马备好吧,要不然到时会来不及备马的。”格里高力回答说。
卡帕林仔细看了看他,便朝自己的马走去,他的马在一辆辎重车旁边。
格里高力牵着马走到佛明跟前。佛明叉开两腿躺在铺好的斗篷上,正在懒洋洋地啃一只烧鸡翅膀。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打了个手势,请格里高力坐到他身旁。
“坐下,跟我一块儿吃吧。”
“要离开这儿,不能在这儿吃饭。”格里高力说。
“把马喂好了,咱们就动身。”
“可以等些时候再喂。”
“你干吗这样心急呀?”佛明扔掉啃光的鸡骨头,在斗篷上擦了擦手。
“咱们在这儿会遭到袭击的。这地方不好。”
“谁他妈的袭击咱们呀?刚才侦察兵回来说,冈上空空的。看样子,茹拉甫廖夫不知道咱们哪儿去了,要不然他这会儿还吊在咱们的尾巴上呢。布堪诺夫镇上也不会有人来。那儿的军事委员米海依·巴甫洛夫倒是个喜欢打仗的小伙子,不过他的兵力有限,未必敢出来欢迎咱们。咱们好好地休息一下,等这风多少小一些,然后咱们就往司拉晓夫镇方向开。你坐下,吃点儿鸡肉,你干吗催着人走呀?麦列霍夫,你怎么成了胆小鬼啦,你简直成了惊弓之鸟,见到树棵子都要绕圈儿飞了!”佛明用手画了一个大圈子,哈哈大笑起来。
格里高力在心里骂了几句,便走了开去,把马拴到树棵子上,就在旁边躺了下来,把大衣襟盖在脸上挡风。他在呼呼的风声中,在头顶上高高的枯草那细细的、悦耳的沙沙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长长的一梭子机枪子弹打来,格里高力跳了起来。一梭子还没有打完,他已经把马解了下来。佛明用压倒一切声音的嗓门儿吼叫:“上马!”又有两三挺机枪从右面的树林里打来。格里高力骑到马上,迅速地判断了一下情况。右面树林的边上,在一片灰尘中隐隐约约有五十来名红军,列成骑兵散兵线向前冲来,切断了去山冈的退路。那在朦胧的阳光下闪着青光的大刀,在他们头顶上冷飕飕地、异常熟悉的闪动着。几挺机枪在树林里,在杂树丛生的土包上,像发了疯似的嗒嗒响着,打完一梭子,又是一梭子。左面也有半连红军骑兵,挥舞着大刀,一声不响地冲了过来,一面拉成长线,想使包围圈合拢。只剩了一条出路:冲过从左面冲上来的稀疏的队伍,朝顿河边退去。格里高力朝佛明喊了一句:“跟我来!”便抽出马刀,放马朝前跑去。
他跑出有二十丈以后,回头看了看。佛明、卡帕林、丘玛柯夫,另外还有几个士兵,都跟在后面飞跑着,离他有十来丈远。树林里的机枪不响了,只有右面尽边上的一挺,还在凶猛而急促地扫射着在辎重车附近乱跑的士兵们。但是最后这一挺机枪一会儿也停了,于是格里高力明白了,红军已经到了刚才他们休息的地方,后面已经砍杀起来了。听到那低沉的绝望的喊叫声,听到那断断续续、稀疏的自卫的枪声,他猜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工夫回头看了。他离迎面而来的骑兵散兵线越来越近,他一面飞快地跑着,一面挑选目标。迎面来的是一个身穿熟皮小袄的红军。他骑的是一匹不很快的灰马。就像在打闪时候那样,一眨眼工夫格里高力又看到了那胸前有一片白斑、浑身是汗沫的马,又看到了马上的人那一张红扑扑的年轻的脸,又看到了马上人身后那一大片伸向顿河边的阴沉的草原……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应该躲开刀砍,并且轮到自己砍了。在相距五丈远的地方格里高力猛然闪到左边,就听见马刀嗖的一声在头上闪过,于是他飞速地在马上挺起身子,只用刀尖划了一下已经错过去的红军的脑袋。格里高力的手几乎没有感觉出劈到什么,但是他回头一看,就看见红军已经耷拉下脑袋,慢慢从马上溜了下去,那黄黄的皮袄背后有一大片很稠的鲜血。那匹灰马已经乱了步子,大步狂跑起来,而且把头仰得高高的,侧歪着身子,就好像害怕自己的影子似的……
格里高力趴到马脖子上,习惯地垂下马刀。子弹带着尖利刺耳的啸声从他的头顶上飞过。抿得紧紧的马耳朵不住地哆嗦着,耳朵尖上冒出一颗颗的汗珠子。格里高力只听到后面朝他打来的子弹的嗖嗖叫声和自己的马的急促而猛烈的喘息声。他又回头看了看,看见了佛明和丘玛柯夫,在他们后面五十丈远处是落后了的卡帕林,再远处只有第二排的一个士兵,那是瘸子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他一面跑,一面反抗追上来的两名红军。其余的跟着佛明跑的八九个人都被砍死了。那些没有人骑的马都在大风中扎煞着尾巴,朝四面乱跑,红军在拦截、捉拿这些马。只有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是佛明手下士兵普里贝特柯夫的,呼哧呼哧打着响鼻,和卡帕林的马挨在一块儿跑着,后面拖着落马时没有从镫里抽出脚来的已死的主人。
格里高力在一个沙土丘后面勒住马,跳下马来,把刀插进鞘里,用几秒钟的工夫让马卧倒下去。这种很简单的本事是格里高力用一个星期的工夫训练出来的。他在掩蔽物后面打了一梭子,但是因为瞄准时太心急、太慌张,只有最后一枪才把一个红军骑的马打倒了。这么一来,第五个佛明分子才逃脱了追击。
“上马!你要倒霉的!”佛明来到格里高力跟前,叫道。
* * *
一下子全完了。匪帮只剩下五个人。红军一直把他们追到安东诺夫村,直到这五个亡命徒躲进村子周围的树林,才停止了追击。
在奔跑的全部时间里,五个人谁也没说过一句话。
卡帕林的马在一条小河边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其余的人骑的马也都疲惫不堪,摇摇晃晃,勉强迈着四条腿,一团团浓浓的白汗沫直往地上掉。
“你不能指挥队伍,只能看看羊群!”格里高力也不看佛明,一边下马,一边说。
佛明一声不响地下了马,就动手卸鞍,可是后来又走到一边去,鞍子也没有卸下来,就坐到一个长满了青苔的土墩上。
“没办法,只好把马扔掉了。”他惊慌地朝四面打量着说。
“扔掉马干什么呢?”
“咱们好步行蹚过小河去。”
“上哪儿去?”
“咱们在树林子里等到天黑,趁天黑渡过顿河,先在鲁别仁村躲几天,村里我有很多亲戚本家。”
“又说蠢话了!”卡帕林气忿地叫道。“你以为到那儿就找不到你了吗?这会儿正在你们村里等着你呢!你是怎么想的呀?”
“噢,那咱们又上哪儿去呀?”佛明茫然失措地问道。
格里高力从鞍袋里把子弹和一块面包都掏出来,说:
“你们还有时间慢慢商量吗?走吧!把马拴起来,把鞍卸了,快走,要不然就要抓住咱们了。”
丘玛柯夫把鞭子扔在地上,用脚踩进泥里,用打哆嗦的声音说:
“咱们变成步兵了……咱们的弟兄们全完了……圣母娘娘,把咱们打得真惨呀!我没想到今天还能活下来……刚才眼看着就要死了……”
他们一声不响地卸掉马鞍,把四匹马都拴在一棵赤杨树上,像狼那样一个跟着一个,朝顿河边走去,手里抱着马鞍,尽量拣树棵子密的地方走。
十四
春天里,顿河涨了水,春水淹没了整个河边滩地的时候,鲁别仁村对面高高的左岸有不大的一片地方仍然淹不到水。
春天里,站在顿河边的山上,可以远远地看到一片大水中有一个岛子,岛上生长着密密丛丛的小柳树、小橡树和茂盛的灰白色五蕊柳棵子。
夏天里,那里的树上一直到树顶都缠满了野蛇麻草,下面的地上到处爬满了使人难以下脚的刺莓,一丛丛的树棵子上爬满了浅蓝色的旋花儿,在不多的林中空地上,吸足了肥沃土壤的乳汁的茂草长得比人还高。
夏天里,就是在中午时候,树林里也很安静,很阴暗,很凉爽。打破寂静的只有黄鹂的叫声,再就是布谷鸟争先恐后地不知在对谁诉说难熬的岁月。到冬天里,树林里就空荡荡、光秃秃、一片死静了。参差错落的树头在灰白色的冬日天空映衬下,显得阴沉沉、黑魆魆的。只有狼崽子年年拿密林做可靠的藏身之地,白天就躲在大雪埋住的荒草丛里。
佛明、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以及其他几个幸存的佛明匪帮分子就在这个岛上住了下来。他们凑凑合合生活着:吃的是佛明的一个堂弟每天夜里用小船给他们送来的一些可怜的食物,只能吃个半饱,不过睡觉倒是可以枕着鞍垫睡个够。夜里轮流站岗。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他们隐藏的地方,所以也不敢生火。
大水绕过小岛,急匆匆地向南流去。大水带着可怕的吼声,穿过一排拦路的老杨树,又带着轻轻的、唱歌般的、安静的淙淙声,摇晃着淹在水里的树棵子枝头。
格里高力对这种一时不停的、很近的水声很快就习惯了。他常常在冲刷得很陡的岸边躺上很久,望着宽阔的水面,望着笼罩在淡紫色阳光中的顿河沿岸的灰白色山岭。在山岭那边,就是自己的村子、阿克西妮亚、孩子们……他的愁闷的心朝那边飞去。他一想起亲人,就心疼如绞,就暗暗地痛恨米沙,但是他尽量压制这种心情,尽量不去看顿河沿岸的山岭,免得又想起来。用不着一个劲儿地去想那些不幸的事。就是不想那些事,他已经够难受的了。就是不想那些事,他的心已经够疼的了。有时候他简直觉得,他的心好像被扎了一刀,心好像都不跳了,直往外流血呢。看来,多次负伤、战争中的苦难和伤寒都在感情上留下了创伤:格里高力每分钟都能听见可厌的心跳了。有时候胸口疼得不得了,疼得嘴唇一下子就干了,他费很大的劲才能忍住,不哼哼出来。不过他想出了一个止疼的好办法:他把左胸压在潮湿的土地上,或者用冷水把小褂打湿,这样疼痛就会慢慢地、好像很不情愿似的离开他的身体。
这些日子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在晴朗的天空里,只是偶尔飘过被高空的风撕得蓬蓬松松的白云,白云的影子像一群群天鹅似的在宽阔的水面上滑过,一挨到远处的河岸,就消失了。
如果能看看疯狂旋转的急流在岸边翻腾,听着流水各种腔调的喧闹声,而什么也不想,尽量不去想那些使人痛苦的事情,那倒是很好的。格里高力有时一连几个钟头看着流水旋出的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波纹。水面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形状:有的地方,刚才水平如镜,水面上漂着断芦苇、枯树叶和草根,过一会儿,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旋涡儿,拼命把旁边漂过的一切东西往里吸,可是再过一会儿,在打旋涡的地方,水又向上冒了起来,翻滚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圈儿,忽而吐出一截黑黑的芦草根,忽而吐出一片伸展开的橡树叶,忽而吐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束干草。
傍晚,西方天空燃烧着红得像樱桃一般的晚霞。月亮从高高的杨树后面升上来。月光像冷冷的白色火焰似的流泻在河面上,在微风吹起细细水波的地方,月光粼粼,在黑暗中闪闪跳动着。夜里,无数北飞的雁群也在岛的上空不停地叫着,雁叫声和水声交织成一片。没有人惊动的禽鸟常常落在岛的东边。在静水里,在淹了水的树林里,公水鸭在呼唤,母水鸭在应和,海雁和大雁也轻轻地咯咯叫着,互相召唤。有一天,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走到岸边,看见离岛不远处有很大的一群天鹅。太阳还没有升上来,远方的丛林后面已经露出红红的朝霞。河水经霞光一照,变成了粉红色,这些停在平静的水面上、把高傲的头转向日出的地方的庄严的大鸟也变成了粉红色。天鹅一听见岸上的沙沙声,就用嘹亮的嗓门儿大声叫着,飞了起来,等飞到树林上空,天鹅翅膀那一片雪白耀眼的亮光把格里高力的眼睛都刺花了。
佛明和他的同伴们消磨时间的方法各不相同:很会过日子的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把瘸腿盘得舒舒服服的,一天到晚在补衣服,修鞋子,细细地擦枪擦刀;卡帕林因为不习惯在潮湿地方睡觉,就天天躺在太阳地里,用小皮袄连头蒙住,不停地低声咳嗽着;佛明和丘玛柯夫不知疲倦地在玩用纸画成的自制纸牌;格里高力天天在岛上走来走去,在岸边一坐就是半天。他们彼此很少说话,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和晚上等候佛明的堂弟来的时候,他们才凑到一块儿。他们都十分苦闷,来到岛上的整个时间里,只有一次,格里高力看见,丘玛柯夫和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不知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摔起跤来。他们在一个地方闹腾了半天,不住地哼哧着,互相说着简短的玩笑话,他们的脚都踩进白沙里齐踝子骨那么深。瘸子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的力气显然大一些,但是丘玛柯夫却比他灵活。他们用的是加尔梅克式的摔跤法,弯着腰,肩膀向前探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对方的腿。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很专注,紧张得脸都白了,呼吸又急促又猛烈。格里高力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摔跤。他看到,丘玛柯夫瞅了个机会,突然仰面倒下去,把对方拖倒,然后两腿一弓,就把对方从自己身上翻过去。转眼工夫,像黄鼠狼一样又灵活又敏捷的丘玛柯夫就压到了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的身上,并且把他的两个肩膀拼命往沙里按,而气喘吁吁和哈哈大笑着的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就高声喊叫:“哼,你真浑蛋!咱们可没有说过……可以从头上翻过去……”
“你们像小公鸡一样斗起来了,算了吧,可别打起架来。”佛明说。
他们根本不想打架。他们和和气气地互相搂着,坐到沙地上,丘玛柯夫用低沉然而很好听的粗嗓门儿唱起一支快拍子的跳舞歌来:
啊,严寒呀,严寒!
严寒的三九天呀,
冻死了芦苇里的大灰狼,
冻坏了小屋里的好姑娘……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用尖细的高嗓门儿跟着唱起来,他们唱得非常和谐,分外好听:
好姑娘走到台阶上,
手里拿着黑色皮大氅,
给马上的战士穿到身上……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再也憋不住:他跳起来,一面弹着手指头,在沙地上拖着那条瘸腿,跳起舞来。丘玛柯夫一面唱着歌,一面拿起马刀,在沙地上挖了一个不深的坑,这才说:
“等一等,瘸鬼!你一条腿短,在平地上跳起来不方便……你要么在斜坡上跳跳,要么把一条长些的腿放在坑里,另一条腿就在外面。就把长腿放到这坑里吧,来吧,瞧,这样有多好……好,跳起来吧!”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听话地把那条好腿放进丘玛柯夫挖的坑里。
“真不错,这样舒服多了。”他说。
丘玛柯夫笑得喘着粗气,拍起手来,用快拍子唱起来:
等你回来,亲爱的,就上我家来,
你来了,我好好地和你亲亲……
于是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的脸上保持着所有跳舞的人都有的那种认真表情,很灵活地跳起舞来,甚至还试着蹲下跳了一阵子……
天天过着一模一样的日子。天一黑,他们就急不可待地盼望佛明的堂弟到来。五个人都聚集在岸边,小声说着话儿,用大衣襟遮着纸烟的火光抽烟。他们决定在岛上再住一个星期,然后乘夜间渡河到右岸去,弄几匹马,到南方去。听说,马斯拉克匪帮正在本州的南部活动呢。
佛明嘱托自己的亲戚去打听,附近哪一个村子里有可以骑的马匹,并且叫他们每天都把州里的情形报告给他。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令人放心的:红军在左岸搜寻过佛明,也到鲁别仁村来过,但是在佛明家里搜查了一遍以后,马上就走了。
“应该快点儿离开这儿。干吗他妈的老蹲在这儿呀?咱们明天就走,好吗?”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丘玛柯夫提议说。
“首先要把马的事儿摸清楚。”佛明说。“咱们急什么呀?既然有东西给咱们吃,这种日子过到冬天也可以。你们看,这四周围景致多美呀!等咱们休息好了,再去干事情。叫他们去找咱们吧,咱们是不会落到他们手里的。我很后悔,因为我糊涂,把咱们打垮了,当然很难过,不过咱们还没有全完。咱们还能集合起人来!只要咱们一上马,在附近一些村子里一转悠,过一个星期,咱们就有五六十人,也许上百人了。真的,咱们的人会多起来的!”
“胡说八道!糊涂自信!”卡帕林气忿地说。“哥萨克们已经背叛了咱们,过去没有跟着咱们干,今后也不会跟着咱们干。应该有勇气正视现实,不能一味地抱着糊涂希望。”
“他们怎么会不跟着咱们干呢?”
“既然起初不跟着咱们干,现在更不会跟着咱们干了。”
“哼,那咱们还要瞧瞧看呢!”佛明不服气地说。“我决不放下武器!”
“这都是空话。”卡帕林无精打采地说。
“浑蛋!”佛明发起火来,高声叫道。“你干吗要惑乱人心?我讨厌透了你的眼泪!当初你为什么要干?干吗要起事?你既然这样没有种,干吗要充好汉?是你第一个鼓动我起事的,这会儿就想做孬种啦?你干吗不做声了?”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滚你妈的吧,浑蛋!”卡帕林气急败坏地叫了几句,就冷得把皮袄裹了裹,支起领子,走了开去。
“你们这些高贵的人,都是这样经不住折腾。只要有一点儿波折,就要缩进头去了……”
佛明叹着气说。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了一阵子,倾听着河水均匀而强大的喧闹声。一只母鸭子被两只公鸭子追逐着,紧张地嘎嘎叫着,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一小群欧椋鸟很带劲儿地啾啾叫着,朝空地上飞来,但是一看见有人,就像一条黑带子似的在空中绕了个弯儿,向上飞去。
过了一会儿,卡帕林又走了过来。
“我想今天上村子里去一下。”他看着佛明,不住地眨巴着眼睛说。
“去干什么?”
“你问得好怪!你没有看见,我伤风很厉害,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吗?”
“哼,那又怎样?到村子里去,你的伤风就好了吗?”佛明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至少要在暖和地方睡上几夜才行。”
“你哪儿也别去。”佛明强硬地说。
“怎么,我非得死在这儿不可吗?”
“随你怎样。”
“为什么我不能上村子里去呢?在凉地上睡了这些天,快要了我的命啦!”
“要是在村子里把你抓住呢?这一点你想过没有?那就要了我们大家的命了。我还不了解你这个人吗?只要一审问,你就会把我们供出来!也许不等审问,在去维奥申的路上就把我们出卖了。”
丘玛柯夫笑了起来,并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完全赞成佛明的话。但是卡帕林执拗地说:
“我一定要去。凭你那些神经过敏的推测,说服不了我。”
“我对你说过了:坐下吧,别莽撞。”
“可是你要明白,亚可夫·叶菲莫维奇,我再也不能过这种野兽的生活了!我得了胸膜炎,也许还是肺炎呢!”
“你会好起来的。晒晒太阳,就好了。”
卡帕林生硬地说:
“反正今天我要走,你没有权力拦我,不管怎样我都要走!”
佛明带着可疑的神气眯起眼睛,看了看卡帕林,又朝丘玛柯夫挤了挤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
“卡帕林,你好像是真的有病啊……你大概烧得很厉害呀……来,来,让我来试试:你的脑袋热不热?”他伸出一只手,朝卡帕林走了几步。
显然,卡帕林从佛明的脸上看出他不怀好意,便向后退了几步,厉声叫道:
“滚开!”
“别咋呼!你咋呼什么?我不过是要试试。你干吗发起急来?”佛明一个箭步,掐住卡帕林的喉咙。“想投降吗,坏蛋?”他低声嘟哝着,并且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把卡帕林推翻到地上。
格里高力费了很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开。
吃过午饭以后,格里高力正在把洗过的衣服往树棵子上搭,卡帕林走到他跟前,说:
“我想单独和您谈一谈……咱们坐下来吧。”
他们坐到被大风吹倒的一棵腐烂的杨树上。
卡帕林低声咳嗽着,问道:
“您对这个蠢猪的疯狂举动是怎样看的?我打心里感谢您的帮助。您见义勇为,不愧是一个军官。不过这事儿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咱们就跟野兽一样……咱们已经有多少天不吃热东西了,还要睡在潮湿地上……我伤风了,肋部疼得要命。我大概生肺炎了。我真想烤烤火,在暖和的屋子里睡睡,换换衣服……我做梦都想着干净的新衬衣、新床单呀……不行呀,我受不了呀!”
格里高力笑了笑。
“您是想舒舒服服地打仗吗?”
“您听我说,这算打的什么仗?”卡帕林很快地接话说。“这不是打仗,这是没完没了的流浪,杀几个苏维埃干部,然后就逃跑。只有等老百姓都拥护咱们,闹起暴动来的时候,那才叫打仗,现在这不是打仗,不是,决不是打仗!”
“咱们没有别的出路呀。咱们总不能投降吧?”
“是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格里高力耸了耸肩膀。他说出了他躺在这小岛上不止一次想过的话:
“不舒服的自由,还是比舒服的监牢好一些。您该知道,老百姓有句俗话:监牢虽然结实,可是只有魔鬼才喜欢它。”
卡帕林用小树枝在沙上画了一些图形,沉默了很久以后,又说:
“不一定投降,不过应该寻找新方式和布尔什维克斗争。应该和这些下贱的家伙分手。您是一个知识分子……”
“哼,我算什么知识分子呀,”格里高力冷笑道,“我连说话都很费劲儿呢。”
“您是军官嘛。”
“这是意外的事。”
“不是,别开玩笑,您是军官,在军官界厮混过,见过一些像样的人,您不是像佛明那样的暴发户,您应该明白,咱们留在这儿没有意思,这等于自杀。他已经叫咱们在橡树林里挨了一次好打,要是咱们还把自己的命运和他捆在一起的话,还要叫咱们挨上好多次打。他是个下流货,又是个大蠢猪!咱们跟着他,就要完蛋!”
“这么说,不是投降,而是要离开佛明了?上哪儿去?去投马斯拉克吗?”格里高力问道。
“不是。这同样也是冒险,不过规模大一点儿罢了。现在我有另外一个看法了。不是去投马斯拉克……”
“那又上哪儿去呢?”
“上维奥申。”
格里高力懊恼地耸了耸肩膀。
“这叫做:重投罗网。这主意我看不中。”
卡帕林用尖锐闪光的眼睛看了看他。
“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麦列霍夫。我可以对您信得过吗?”
“完全可以。”
“您这是一个军官的真心话吗?”
“是一个男子汉的真心话。”
卡帕林朝着在宿营地方晃动着的佛明和丘玛柯夫那边看了看,尽管离他们相当远,他们无论如何都听不见这里的谈话,他还是压低了声音。
“我明白您和佛明以及其他人之间的关系。您也和我一样,在他们当中是异物。您反对苏维埃政府的原因,我不想知道。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您是因为历史问题,害怕逮捕,不是这样吗?”
“您已经说过,不想知道原因嘛。”
“是的,是的,我这是随口说说,现在我就来谈谈我自己。我以前是个军官,也是一个社会革命党党员,后来我又坚决改变了政治主张……认为只有帝制才能拯救俄罗斯。只能实行帝制!是上天给咱们的国家指明了这条道路。苏维埃政府的国徽是锤子和镰刀,对吧?”卡帕林用树枝在沙上写出“锤子、镰刀”两个词儿,然后用狂热地眨动着的眼睛盯住格里高力的脸:“您倒过来念念。念过了吗?您明白了吧?只有‘皇帝登基’,才能结束革命和布尔什维克政府!您可知道,当我看出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简直神秘得可怕!我浑身直哆嗦,因为,可以说,这是天意,指出咱们这样流窜是根本不行了……”
卡帕林激动得喘不上气来,就不做声了。他那两只尖尖的、隐隐带着发狂神情的眼睛一直盯着格里高力。但是格里高力听了这种启示以后,一点也没有哆嗦,也没有感到神秘得可怕。他看待一切事物一向很清醒,把一切看得很平淡,所以就回答说:
“这不是什么天意。您在俄德战争时期上过战场吗?”
卡帕林被问得窘住了,过了一阵子才回答说:
“说实在的,为什么您要问这个问题呀?没有,我没有直接上战场。”
“战争时期您是在哪儿过的?在后方吗?”
“是的。”
“全部时间都是在后方吗?”
“是的,就是说,虽然不是全部时间,但是也差不多。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可是从一九一四年直到今天,都在战场上,中间只有很短的间断时间。那我就来说说天意不天意……要是连上帝都没有的话,还会有什么天意呢?我早就不信这些胡扯的话了。从一九一五年起,我看清了战争的真相以后,也就看出来,上帝是没有的。什么神也没有!要是有的话,就不该让人搞得这样乱七八糟。我们上过战场的人早就不信上帝了,让那些老头子和老奶奶去信吧。让他们找点儿安慰吧。什么天意也没有,恢复帝制也是不可能的。老百姓再也不要帝制了。您刚才搞的这玩意儿,把几个字母倒过来念念,请原谅我直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玩的玩意儿。我有点儿不明白: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您对我说干脆些、说简单些吧。我虽然当过军官,可是没有进过士官学校,没有什么文化。如果我有点儿文化的话,也许不会像被大水困住的狼一样,和您坐在这荒岛上了。”他说最后几句话,带着十分遗憾的口气。
“这不要紧,”卡帕林急忙说,“您信不信上帝,不要紧。这是您的信仰问题,您的良心问题。您是保皇党,还是立宪民主党,或者只是一个主张自治的哥萨克——这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咱们对苏维埃政府的态度是一致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
“往下说吧。”
“咱们曾经指望发动哥萨克都起来暴动,是吧?这个指望落空了。现在应该摆脱这种处境。以后还可以和布尔什维克斗争,而且也不一定靠什么佛明来领导。要紧的是现在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想和您结成同盟。”
“什么样的同盟?反对谁?”
“反对佛明。”
“我不明白。”
“一切都很简单。我想请您一块儿干……”卡帕林十分激动,说话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咱们杀死这三个家伙,就上维奥申去。明白了吗?这样咱们就可以得救。咱们给苏维埃政府立下这样的功劳,就会得到宽大。咱们就能活下来!您要明白,咱们能活下来!……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当然啦,将来有机会咱们还是要起来反对布尔什维克的。不过到那时候要认真地干,不能像这样跟着这个倒霉的佛明冒险了。您赞成吗?您要知道,这是咱们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而且是光明的出路。”
“可是怎样下手呢?”格里高力愤怒得浑身直打哆嗦,但是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问道。
“我什么都想好了:咱们在夜里用刀把他们杀了,第二天夜里等那个给咱们送吃食儿的哥萨克来了,咱们就可以渡过顿河,就平安无事了。非常简单,一点儿也不麻烦!”
格里高力装出很亲热的样子,笑着说:
“这太妙了!卡帕林,您告诉我,早上您要上村子里去暖和暖和的时候……您就是想上维奥申去吧?佛明猜对了您的意思了吧!”
卡帕林仔细看了看很亲热地笑着的格里高力,他也笑了,微微带点儿不好意思和不快的神情。
“坦白地说,是的。您要知道,涉及自己的性命问题的时候,是不能好好地选择手段的。”
“您是想出卖我们吗?”
“是的,”卡帕林坦率地承认说,“不过要是在这个岛子上抓住你们的话,我会尽力保护您一个人的。”
“为什么您不一个人把我们干掉呢?夜里干这种事儿很容易嘛。”
“太冒险了。要是枪一响,其余的人就……”
“把家伙放下!”格里高力很沉着地说,一面拔手枪……“放下,要不然我当场把你打死!我现在站起来,用脊背把你遮住,不叫佛明看见,你把手枪扔到我脚底下。听见吗?你别想开枪!你只要一动,我就打死你。”
卡帕林坐在地上,脸色像死人一样白。
“别打死我呀!”他咕哝着煞白的嘴唇,小声说。
“不打死你。要把你的家伙下了。”
“您会把我的事儿说出去的……”
眼泪顺着卡帕林那胡子拉碴的两腮流了下来。格里高力又厌恶又可怜他,不禁皱起眉头,提高嗓门儿说:
“把手枪扔下!我不说出去,不过实在应该说出去!哼,你原来是条毒蛇!哼,真毒呀!”
卡帕林把手枪扔到格里高力脚下。
“还有勃朗宁呢?把勃朗宁也拿出来。就在你的上衣口袋里嘛。”
卡帕林把闪着镍光的勃朗宁手枪也掏出来,扔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他哭得直打哆嗦。
“别哭了,坏蛋!”格里高力使劲压制着要打他的心情,厉声说。
“您会把我的事儿说出去的……我完了。”
“我对你说过,我不说出去嘛。不过只要咱们从岛子上一过了河,你就随便上哪儿去吧。谁也不要你这样的人。你自个儿去找地方安身吧。”
卡帕林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他的一张脸泪汪汪的、红红的,两眼肿了起来,下巴直打哆嗦,那副模样实在可怕。
“那您为什么……为什么缴我的枪呢?”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格里高力很不高兴地回答说:
“这是为了——免得你在背后朝我开枪。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一个劲儿地说什么天意、皇帝、上帝呢……你这人有多么狡猾呀……”
格里高力也不看卡帕林,时不时地啐着直想吐的唾沫,慢慢朝宿营的地方走去。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用麻线在缝马鞍的连接带,轻轻地吹着口哨。佛明和丘玛柯夫躺在马衣上,照常在打牌。
佛明匆匆看了格里高力一眼,问道:
“他对你说了什么?你们谈什么来?”
“他不满意这种日子呢……胡扯一通……”
格里高力守信用,没有把卡帕林的事说出来。不过到了晚上,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卡帕林的步枪大栓卸掉,藏了起来。“谁知道他妈的夜里他会想什么坏主意……”他在躺下睡觉的时候,心里想道。
第二天早晨,佛明把他叫醒了。佛明弯下腰,小声问道:
“卡帕林的家伙是你拿了吗?”
“什么?什么家伙?”格里高力抬起身来,很费劲儿地舒展了一下肩膀。
他在黎明之前才睡着,在黎明时候冻得够戗。他的大衣、帽子、靴子都湿漉漉的,因为太阳一出,雾气一齐凝成水落了下来。
“他的家伙不见了。你拿了吗?你醒醒吧,麦列霍夫!”
“嗯,是我。怎么回事儿?”
佛明一声不响地走开了。格里高力爬起来,抖了抖军大衣。丘玛柯夫在不远的地方做早饭:他涮了涮他们那唯一的一只钵子,把面包按在胸膛上,切成很均匀的四块,把罐子里的牛奶倒到钵子里,又把一大团小米干饭掰碎了,然后朝格里高力看了看。
“麦列霍夫,你今天睡得好香啊。瞧,太阳都升到什么地方啦?”
“良心干净的人,睡觉总是很香的,”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一面在大衣襟上擦着洗干净的木勺子,一面说,“可是卡帕林一夜都没有睡,一个劲儿地翻来翻去……”
佛明一声不响地笑着,看着格里高力。
“请坐下吃饭吧,众位好汉!”丘玛柯夫说。
他头一个舀了一勺子牛奶,啃了一大口面包,格里高力拿起自己的勺子,一面仔细打量着大家,问道:
“卡帕林在哪儿?”
佛明和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一声不响地吃着,丘玛柯夫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也没有说话。
“你们把卡帕林弄到哪儿去了?”格里高力模模糊糊地猜测着夜里的事情,问道。
“卡帕林这会儿已经离得很远了。”丘玛柯夫不动声色地笑着回答说。“他洑水朝罗斯托夫方面去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在霍派尔河口漂着了……你瞧,他的皮袄还搭在那儿呢。”
“你们真的把他杀了吗?”格里高力朝卡帕林的皮袄瞥了一眼,问道。
这事儿本来用不着问了,不问也完全清楚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问了。大家没有立即回答他,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噢,明摆着的事儿嘛,把他杀啦。”丘玛柯夫用睫毛遮住像女人一样清秀的灰眼睛说。“是我杀的。我就干这种杀人的差事……”
格里高力仔细看了看他。丘玛柯夫那黑中透红、干干净净的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很愉快。他那泛着金光的黄白色胡子,在晒得黑黑的脸上显得异常分明,使黑黑的眉毛和向后梳的头发显得格外黑。这个佛明匪帮中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外表确实很漂亮、很文雅……他把勺子放在帆布上,用手背擦了擦胡子,说:
“麦列霍夫,你谢谢亚可夫·叶菲莫维奇吧,是他救了你的命,不然的话,你这会儿也和卡帕林一块儿在顿河里漂着了……”
“这是为什么?”
丘玛柯夫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说起来:
“看样子,卡帕林是想投降,昨天和你谈了半天,不知谈的是什么……所以我和亚可夫·叶菲莫维奇就想把他收拾掉,省得他造孽。可以全部告诉他吗?”丘玛柯夫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佛明。
佛明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丘玛柯夫一面咯吱咯吱地嚼着夹生的小米饭,一面说下去:
“天一黑,我就准备好一根橡树棒子,对亚可夫·叶菲莫维奇说:‘今天夜里我把卡帕林和麦列霍夫他们两个都干掉。’可是他说:‘你把卡帕林结果了吧,别动麦列霍夫。’我们就这样商量定了。我注视着卡帕林,等他睡着了,我听了听,你也睡着了,还打呼噜呢。我就爬过去,照他的脑袋就是一棒子。咱们的上尉连腿都没有动弹一下!舒舒服服地把身子一伸,小命就完了……我们悄没声地在他身上搜了搜,然后就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拖到岸边,脱掉靴子、上衣和皮袄,把他扔到水里。可是你还一个劲儿在睡呢,睡得什么也不知道……麦列霍夫,昨天夜里死神可是离你很近哩!死神已经站在你头顶上了。虽然亚可夫·叶菲莫维奇说不要动你,可是我想:‘他们白天谈了些什么呢?五个人里面有两个人躲得远远的去说秘密话儿,就不会有好事情……’我悄悄走到你身边,已经想一棒子砸下去了,可是我一想:砸一棒子,可是你是个很结实的家伙,要是一棒子砸不死,你就要跳起来,开枪……这时候又是佛明把我拦住了。他走过来,小声说:‘别动他,他是咱们的人,可以信得过他。’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们就是不明白:卡帕林的家伙哪儿去了呢?我就这样离开了你。嘿,你睡得可是真死呀,根本不知道可能会倒霉!”
格里高力很平静地说:
“你这浑蛋,打死我可真冤枉!我可是没有和卡帕林串通。”
“那为什么他的家伙在你手里呢?”
格里高力笑着说:
“白天我就把他的两支手枪缴来了,步枪大栓是在晚上卸下来,藏在鞍垫底下的。”
他把昨天和卡帕林谈的话以及卡帕林的主意说了一遍。
佛明很不满意地问道:
“这事儿你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我有点儿可怜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格里高力坦白地承认说。
“噢呀,麦列霍夫呀,麦列霍夫!”着实吃惊的丘玛柯夫叫了起来。“你该把你的怜悯心收起来,跟卡帕林的枪栓一起藏到鞍垫底下,要不然你会因为怜悯心倒霉的!”
“你别教训我吧,我的事儿我知道。”格里高力冷冷地说。
“我为什么要教训你吗?你想想,如果因为你这种怜悯心,昨天夜里糊里糊涂把你送上西天,那可怎么办呢?”
“那也算活该。”格里高力想了想,小声回答说。后来又说了两句,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的,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在清醒的时候死,是很可怕的;在睡着了的时候死,一定很舒服……”
十五
四月底的一天夜里,他们坐小船渡过了顿河。下柯里夫村的一个年轻哥萨克亚历山大·柯舍辽夫,正在鲁别仁村的岸边等候着他们。
“我要跟你们干,亚可夫·叶菲莫维奇,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他一面和佛明打招呼,一面说。
佛明用胳膊肘捣了捣格里高力,小声说:
“看见吗?我说的嘛……不等咱们从岛子上过来,这不是,就有人等着了!这是我的朋友,是一个能征惯战的哥萨克。好兆头啊!这么看,事情大有希望呢!”
从口气上来判断,佛明够开心的。他因为来了新同伙,显然十分高兴。因为顺利地过了河,而且马上就有人来参加,他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增添了新的希望。
“嘿,你不光有步枪和手枪,还有马刀和望远镜啊?”他在黑暗中打量着、摸索着柯舍辽夫的家伙,很满意地说。“真是一个好哥萨克!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是真正的哥萨克,一点儿也没有掺假!”
佛明的堂弟把一辆套着一匹小马的大车赶到岸边。
“把马鞍都放到车上吧,”他小声说,“快点儿,为了基督,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的路还不近呢……”
他很着急,一个劲儿地在催促佛明,可是佛明从岛上来到岸上,一踏上自己村子的土地,就觉得心里踏实起来,觉得不妨回家去看一下,也看看村里的一些熟人……
天亮以前,他们在红莓村旁边的马群里挑选了几匹好些的马,上了鞍。丘玛柯夫对看马的老汉说:
“老大爷,你不要因为马的事儿太难过。这几匹马也算不上多么好,我们不过凑合着骑骑罢了,等我们弄到好些的,就把这马归还原主。如果原主问:是谁把马赶走的?你就说:克拉司诺库特镇的民警弄走啦。就让马的主人上那儿去要吧……你就说,我们骑上赶土匪去了!”
他们和佛明的堂弟道过别,就上了将军大道,后来向左拐弯,五个人就放开马朝西南奔去。听说,马斯拉克匪帮最近在麦石柯夫镇附近出现过。佛明决定去加入这个匪帮,所以就径奔西南方。
* * *
他们为了寻找马斯拉克匪帮,在右岸的草原道路上游荡了三天,避开大的村庄和市镇。在和卡耳根乡搭界的塔甫里亚人的村子里,弄到几匹又肥又壮、脚步很快的马,把原来那几匹不大好的马换了下来。
第四天早晨,在离维沙村不远的地方,格里高力头一个发现远处的山口上有一队正在行进的骑兵。在大道上行进的至少有两个骑兵连,前面的两侧还有几小队侦察兵。
“也许是马斯拉克,也许是……”佛明拿起望远镜。
“也许是雨,也许是雪,也许是,也许不是。”丘玛柯夫用嘲笑的口气说。“你还是好好地看看吧,亚可夫·叶菲莫维奇,如果那是红军,咱们还要赶快向后转呢!”
“这么远,谁他妈的能看得清他们!”佛明很懊丧地说。
“你们瞧!他们看见咱们了!有一队侦察兵正朝这儿跑呢!”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叫道。
的确已经看见他们了。在右侧行进的一队侦察兵转了一个陡弯,飞马朝他们奔来。佛明急忙把望远镜放进套子里,但是格里高力笑着在马上探过身子,抓住佛明的马笼头。
“先别急!让他们走近一点儿。他们只有十二个人。咱们先看清楚再说,如果不对头,要跑也来得及。咱们骑的是新换的马,你怕什么?拿望远镜仔细看看!”
十二名骑兵越走越近,他们的身形越来越大。在生满嫩草的山坡绿色的背景上,他们的身形已经显得非常清楚了。
格里高力和其余几个人都焦急地看着佛明。佛明那拿着望远镜的两手轻轻哆嗦着。他非常紧张地眺望着,紧张得有一滴眼泪顺着那朝太阳的一边腮帮子流了下来。
“是红军!帽子上有星!……”终于佛明低声喊道,并且立即拨转了马头。
他们飞跑起来。零零落落的枪声在他们背后响起来。格里高力和佛明一块儿跑着,偶尔回头望望,跑出有四俄里。
“咱们会合得真不坏!……”格里高力用嘲笑的口气说。
佛明沮丧得一声不响。丘玛柯夫轻轻地勒了勒马,叫道:
“应该避开村子!咱们到维奥申乡牧场上去,那儿僻静些。”
他们又疯跑了几俄里,马渐渐没有力气了。伸得长长的马脖子上冒出一团团的汗沫,显出一道道很深的皱纹。
“要跑慢点儿!把马勒一勒!”格里高力说。
后面的十二个骑兵只剩下九个了,其余几个落在老后面了。格里高力用眼睛打量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喊道:
“站住!咱们来把他们打退!……”
五个人都让马换成了小跑,一面跑一面下了马,摘下步枪来。
“拉紧缰绳!瞄准尽左边一个……开火!”
他们各打了一梭子,打死了一名红军骑的马,他们又上马跑起来。红军已经不怎么想追赶他们了,时不时地远远地打上几枪,后来就不再追了。
“要饮饮马了,那儿有一个水塘。”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用鞭子指着远处泛着一片碧色的一个草原水塘,说。
现在他们已经是让马一步一步地走了。他们细心地注视着迎面的洼地和山沟,尽量拣地势不平、可以隐蔽的地方走。
他们在水塘里饮过了马,又上路了,起初是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一会儿就小跑起来。晌午时候,他们在一片斜穿草原的很深的谷地的斜坡上停下来喂马。佛明吩咐柯舍辽夫步行到附近一个土冈上去,趴在那里担任警戒。如果草原上有什么地方出现骑兵,柯舍辽夫就发信号,并且立即跑到喂马的地方来。
格里高力把自己的马腿绊起来,放马去吃草,自己就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挑选了一块干地方,躺了下来。
在这谷地的向阳坡上,嫩草长得又高又稠密。晒热的黑土那种淡淡的气息,压不倒快要凋谢的野紫罗兰那种幽雅的香气。紫罗兰生长在荒废的耕地上,从干木樨草丛中钻出来,或者像花边一样生长在早已无人走的田埂的两边,甚至在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荒地上,枯草丛中也露出一朵朵的紫罗兰花儿,就像一只只蓝蓝的、明净的小孩子眼睛。紫罗兰在这僻静而辽阔的草原上逞艳的时候快要过去了,不过在谷地斜坡上、在碱地上,鲜艳夺目的郁金香已经对着太阳伸展开自己的红的、黄的和白的花瓣,起来接替紫罗兰了,而微风就把各种花香掺和到一起,把香味在草原上散得远远的。
在向北的陡坡上,因为悬崖遮住了太阳,还有一片片湿漉漉的积雪。积雪散发着一阵阵的冷气,不过经冷气一吹,快要凋谢的紫罗兰的香气更醉人了,那香气隐隐约约,令人留恋难舍,就好像珍贵的、早已过去的往事……
格里高力把两腿叉得宽宽的,用胳膊肘支着上身,趴在地上,用迷恋的眼睛望着笼罩在一片阳光中的草原,望着远方天边一座座蓝幽幽的古守望台,望着斜坡边上那腾腾的蜃气。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听见远处和近处百灵鸟的歌唱声,听见正在吃草的马轻微的走动声和打响鼻的声音、马嚼子的哗啦声、微风拂动嫩草的沙沙声……他全身贴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就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脱离尘世和高枕无忧的心情。这是他早已熟悉的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往往是在经过一度惊恐以后出现,这时候格里高力好像是重新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他的视觉和听觉好像格外敏锐了,原来引不起注意的东西,在一度激动之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现在看着一只老鹰呼的一声斜斜地飞过,在追赶一只小鸟,看着一只黑黑的甲虫慢慢地、很吃力地在他格里高力撑开的两肘之间爬着,看着那像少女一样艳丽的紫红色的郁金香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着,都觉得很有意思。郁金香离得很近,就在一个塌陷了的田鼠洞的边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可是格里高力一动不动地趴着,如醉如痴地默默欣赏着小小的花儿和茎上那肥茁茁的、还在皱褶里仔细保留着闪闪有光的清晨的露水珠儿的叶子。后来他掉转目光,无思无虑地对着在天空、在一大片荒废的田鼠洞上方盘旋的老鹰看了半天……
过了两个钟头,他们又上了马,打算在天黑以前赶到叶兰乡的几个熟识的村庄。
大概红军的侦察兵已经把他们的行踪用电话通知了各地。他们一来到卡敏村的村口,一阵步枪子弹就从小河那边朝他们迎面打来。佛明一听到子弹那像唱歌一样的啸声,急忙转头就跑。他们冒着步枪火力顺着村边跑去,很快就来到维奥申乡的牧马地带。在烂泥沟村外,有一小队民警想拦截他们。
“咱们从左面绕过去。”佛明提议说。
“咱们往前冲,”格里高力果断地说,“他们九个人,咱们五个人。可以冲过去!”
丘玛柯夫和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都赞成他的意见。他们都抽出马刀,放开疲倦的马,快跑起来。民警们没有下马,不住地打着枪,后来跑到了一边,没有迎战。
“这是一支不经打的队伍。他们抄抄册子很在行,可是认真打起仗来就不行了!”柯舍辽夫用嘲笑的口气高声说。
等到紧跟不放的民警开始逼上来,佛明和其余的人就一面还枪,一面向东跑去,就像被猎狗追着的狼那样:只是偶尔龇一龇牙,几乎连头也不回。在一次对射当中,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受了伤。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腿肚子,打伤了骨头。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脸色煞白,腿上疼得他直哼哼,说:
“打在腿上啦……偏偏就打在这条瘸腿上……这不是故意捣蛋吗?”
丘玛柯夫身子往后一仰,可着嗓门儿哈哈大笑起来。他都笑出了眼泪。他一面扶着靠在他的胳膊上的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在马上坐稳,一面笑得打着哆嗦,说:
“嘿,他们这是怎么挑的呀?这是他们故意往这儿打的……他们看见:一个瘸子在跑呢,所以就想,把瘸腿干脆给他打断吧……唉,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呀!唉,我的好乖乖呀!……你的腿又要短一截了……这一下子你可怎么跳舞呀?现在我非得给你那条好腿挖一尺深的坑不可了……”
“住嘴吧,废话大王!我没心思听你的废话了!行行好,住嘴吧!”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疼得皱着眉头,央告说。
过了半个钟头,等他们从无数山沟中的一条山沟里钻出来,上了一道长长的山坡,他央求说:
“咱们停一停,休息一会儿吧……我要把伤口扎一扎,不然的话,血要流满靴筒子了……”
大家停了下来。格里高力牵着几匹马,佛明和柯舍辽夫时不时地对远处的民警开上两枪。丘玛柯夫帮着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脱下靴子。
“血真的流得太多了……”丘玛柯夫皱着眉头说着,把靴子里的红红的鲜血倒到地上。
他想用马刀把被血浸得湿漉漉并且冒着热气的裤腿截掉,但是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不同意。
“我的裤子是条好裤子,不能弄坏了。”他说着,两手撑在地上,抬起受伤的腿来。“把这条裤腿扯下来,不过要轻点儿。”
“你有绷带吗?”丘玛柯夫摸索着口袋,问道。
“要他妈的绷带干什么?不要绷带也行。”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仔细看了看伤口,然后用牙齿把一颗子弹的头拔下来,把火药倒在手掌上,先用唾沫和了一点儿泥,把火药和泥掺在一起,拌和了半天。他用这种泥巴把打通的枪伤的两个伤口糊得严严的,很满意地说:
“这法子很管用!等伤口一干,过两天就长好了。”
他们一直不停地跑到旗尔河边。民警们一直在后面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是偶尔对他们打上几枪。佛明不住地回头看着,说:
“他们是钉咱们的梢……是不是等待援军?他们远远地跟着咱们不是没有用意的……”
他们在维斯罗古佐夫村蹚水过了旗尔河,一步一步地上了一面平缓的山坡。马已经十分疲倦了。他们下坡的时候还能勉勉强强骑着马小跑,可是再上坡的时候就牵着马走了,而且还一面用手擦着汗漉漉的马的两肋和屁股上那一团团哆哆嗦嗦的汗沫子。
佛明果然猜中了:在离维斯罗古佐夫村五俄里的地方,有七个人骑着新换的、跑得飞快的马朝他们追来。
“他们要是这样换着班追咱们,咱们可就糟了!”柯舍辽夫愁眉苦脸地说。
他们不走正路,在草原上跑着,轮流开枪抵抗:两个人卧倒在草丛里打枪,其余的人就跑出二百丈远,下马来,向敌人开枪,好让先前的两个人向前跑出四百丈远,再卧倒下来,准备开火。他们把一个民警打死了,也许是打成了重伤,把另外一个民警的马打死了。不久,丘玛柯夫的马也被打死了。他抓住柯舍辽夫的马镫,跟着马跑起来。
影子渐渐长了。太阳快要落山了。格里高力建议大家不要分散,所以他们都在一块儿一步一步地走着。丘玛柯夫跟着他们在步行。后来他们看见冈头上有一辆双马拉的大车,他们就上了大道。赶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胡子哥萨克,赶着车飞跑起来,但是他们开了两枪,大车就停了下来。
“砍死这个下流货!叫他尝尝逃跑的滋味……”柯舍辽夫咬牙切齿地说着,就使劲抽了马一鞭子,朝前冲去。
“别动他,萨什卡,不许动他!”佛明制止他说,并且老远就喊道:“老大爷,把马卸下来,听见吗?要想活命,就快卸下来!”
他们也不听老头子那眼泪汪汪的央告,亲自动手卸下皮套,解下颈套和肚带,很快地把鞍上好了。
“把你们的马换一匹给我也好啊!”老头子哭着央求说。
“你是不是想挨耳刮子了,老家伙?”柯舍辽夫问道。“我们的马还有用处呢!留你一条活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佛明和丘玛柯夫上了新换的马。不久又有三个人加入了跟踪他们的那六个人当中。
“要跑快点儿!快点儿吧,伙计们!”佛明说。“天黑前咱们要是能赶到柯里夫草甸子上,那就有活路了……”
他把自己的马抽了几鞭,跑到前头。他把第二匹马的缰绳挽得短短的,让它在左边跑着。被马蹄踩断的红红的郁金香,像一大滴一大滴鲜血似的,往四面乱飞。格里高力在佛明后面跑着,看到这种红花飞溅的情景,不禁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他头晕起来,一阵熟悉的刺疼钻进心里……
马使出最后的力气跑着,由于不停的奔跑和饥饿,人也疲乏了。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已经在马上摇晃起来,脸色像纸一样白了。他流血流得太多了。他又干渴,又恶心,吃了一点儿干硬的面包,但是马上就吐出来了。
黄昏时候,在离柯里夫村不远处,他们跑进了从草原上回来的一大群马当中,又最后一次朝着追赶的人开了几枪,他们很高兴地看到,追赶的人不赶了。那九个骑马的人在远处凑到一块儿,看样子是商量了一下,后来就拨转马头回去了。
* * *
他们来到柯里夫村,在佛明熟识的一个哥萨克家里住了两天。主人日子过得很富裕,对他们招待得很好。安置在黑暗的棚子里的马匹,吃足了燕麦,过了两天,因为疯跑累坏了的马匹就完全休息过来了。大家轮流着看守马匹,挤在一座到处是蜘蛛网的、很凉爽的糠棚子里睡觉,放开肚子大吃大喝,为在岛上过的那些半饥饿的日子好好地捞捞本儿。
本来第二天就可以离开这个村子的,但是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使他们耽搁下来:他的伤口发炎了,早晨,伤口四周红肿起来,傍晚时候,一条腿都肿了,他并且昏迷过去。他觉得非常干渴。整个夜里,只要一清醒过来,就要喝水,他拼命地喝,每次都喝很多。一夜的工夫喝了差不多有一桶水,但是即使别人搀扶着,他也站不起来,动一动就觉得疼得不得了。他就躺在地上撒尿,不住声地直哼哼。为了让他的哼哼声不那么吵人,把他抬到棚子里远些的角落里,但还是没有用。有时候他哼哼的声音非常大,在他昏迷过去的时候,就大声说胡话和乱叫。
只好轮流守着他。给他端水,用水浸他那发烫的额头,在他呻吟或说胡话声音太高的时候,还要用手或帽子捂他的嘴。
第二天傍晚,他苏醒过来,说他觉得好些了。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呀?”他招了招手,把丘玛柯夫叫到跟前,问道。
“今天夜里。”
“我也走。行行好,你们别把我扔在这儿呀!”
“你怎么行呀?”佛明小声说。“你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怎么不行?你瞧瞧看!”他使足劲儿欠了欠身子,可是马上又躺了下去。
他的脸通红通红的,额头上冒出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儿。
“我们带你走,”丘玛柯夫果断地说,“我们带你走,请你别害怕!把眼泪擦擦吧,你又不是老娘们儿。”
“这是汗。”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小声说,并且把帽子往眼睛上拉了拉……
“我们倒很想把你留在这儿,可是掌柜的不同意。你别害怕,瓦西里!你的腿会好起来的,咱们还要在一块儿打仗和跳哥萨克舞呢。你泄什么气呀,嗯?伤虽然很重,可是不要紧,没事儿!”
一向对人很冷漠很蛮横的丘玛柯夫,这番话却说得十分亲热,口气中带着异常温柔体贴的意味,格里高力不禁十分惊讶地看了看他。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离天亮不久了。好不容易把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扶上了马,可是他已经不能独自骑马了,一会儿倒到这边,一会儿又倒到那边。丘玛柯夫用右胳膊搂着他,和他并马走着。
“真是个累赘……应该把他扔掉。”佛明走到格里高力身旁,伤心地摇着头,小声说。
“把他打死吗?”
“嗯,有什么办法,守着他受罪吗?咱们带着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他们一步一步地走了很久,都不说话。格里高力换了丘玛柯夫的班,后来又换上柯舍辽夫。
太阳出来了。下面的顿河上,还有一团一团的雾气,可是在高地上,草原的远方已经很清澈,很明净了,而且天空也越来越蓝,天空中那蓬松的白云一动也不动。草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露水,就像用银线绣的,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黑黑的、像水流过似的印子。草原上肃穆而宁静,只能听到百灵鸟的叫声。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随着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晃悠着脑袋,小声说:
“哎呀,好难受呀!”
“别说了!”佛明很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们服侍你也不舒服呀!”
在离将军大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只小鸨从马蹄边飞了起来。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一听到小鸨翅膀那细细的、颤抖的啸声,从昏沉状态中清醒过来。
“弟兄们,请你们扶我下马……”他央求说。
柯舍辽夫和丘玛柯夫小心翼翼地架着他下了马,让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腿怎样了。来,把裤子解开!”丘玛柯夫蹲下来,说。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的腿肿得非常厉害,把一只肥大的裤腿撑得紧绷绷的,一点皱褶都没有了。皮肤一直到大腿都泛着深紫色,油亮油亮的,而且有许多摸起来很柔滑的黑点子。在黑黑的、瘪下去的肚皮上也出现了这样的黑点子,只不过颜色淡一些。伤口和干在裤子上的褐色的血已经发出恶臭的腐烂气味,丘玛柯夫用手指头捏住鼻子,皱着眉头,好不容易压住涌上来的一股恶心感,仔细把伙伴的腿看了看。然后他又仔细看了看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那垂下的、发了青的眼皮,和佛明交换了一下眼色,说:
“好像成了坏疽了……嗯,嗯……瓦西里·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你的情况很糟啊……简直是要命的事儿呀!……唉,瓦夏呀,瓦夏,你怎么这样倒霉呀……”
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急促地、频频地喘着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佛明和格里高力就像听到口令似的,一齐下了马,从上风头走到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跟前。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躺了一会儿,便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用模糊的、决意离开人世的眼神打量了大家一遍。
“弟兄们,把我打死吧……我已经不能活了……浑身都难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他又仰面躺下去,闭上了眼睛。佛明和其余的人都知道,他会有这种要求的,而且都在等着他这种要求。佛明迅速地向柯舍辽夫挤了一下眼睛,便转过身去,柯舍辽夫二话不说,就从肩上摘下步枪来。他看了看走到一旁去的丘玛柯夫的嘴唇,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猜到丘玛柯夫在说:“开枪吧!”但是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又睁开眼睛,很刚强地说:
“请朝这儿打,”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梁。“这样一下子就能死了……你们要是上我们的村子里去,就把我的事告诉我老婆……叫她别再盼我了。”
柯舍辽夫令人不解地摆弄了半天枪栓,迟迟不开枪,于是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垂下眼皮,又说了最后几句话:
“我只有老婆……没有孩子……她生过一个孩子,可是孩子死了……以后再没有生过……”
柯舍辽夫两次举起枪来,又两次放下去,脸色越来越灰白……丘玛柯夫气呼呼地用肩膀把他往旁边一抗,把他手里的步枪夺了过来。
“你不行,就别干,狗崽子……”他沙哑地叫了两句,就摘下帽子,拢了拢头发。
“快点儿!”佛明一只脚踏上马镫,吩咐说。
丘玛柯夫一面考虑着要说的话,一面慢慢地、轻轻地说:
“瓦西里,永别了,为了基督,请你宽恕我和我们大家吧!咱们到了阴间里还会见面的,我们也要到阴间里受审判……我们一定会把你的话告诉你老婆。”他等候回答,但是司捷尔里亚德尼柯夫却等着死,一句话也不说,脸色越来越白。只有晒成焦黄色的睫毛哆嗦着,好像是被风吹的,再就是左手的指头轻轻动着,不知为什么还想扣上胸前军便服上的一个破扣子。
格里高力这一生中见过很多人死,可是这一次他不能看了。他使劲拉着缰绳,牵着自己的马,走到前面去。他等待枪声的那种心情,就好像有人要朝他的肩胛骨当中开枪……他等着开枪,他的心紧张地跳动着,但是等到后面的枪声猛烈而急促地一响,他的两腿都软了,好不容易才勒住直立起来的马……
他们走了有两个钟头,一声不响。到休息的时候,丘玛柯夫才第一个开口说话。他用手捂住眼睛,低沉地说:
“我他妈的干吗要朝他开枪呀?要是把他扔在草原上,心里也许不会这样难受。就好像他还站在我眼前……”
“你一直就没有干惯吗?”佛明问道。“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是不能习惯吗?你根本没有心了,你的心成了一块锈铁啦……”
丘玛柯夫的脸刷地白了,他怒冲冲地盯住佛明。
“现在你别惹我,亚可夫·叶菲莫维奇!”他小声说。“你别刺我的心,要不然我也可以把你敲了……这很简单!”
“我惹你干啥呀?没有你,我的操心事儿就够多了。”佛明用和解的口气说过这话,就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舒舒服服地伸着懒腰,仰面躺下去了。
十六
出乎格里高力意料的是,一个半星期的工夫,居然又有四十来个哥萨克入了他们的伙。这都是被击溃的许多小股匪帮的残余分子。他们失掉自己的头领之后,就在州里到处游荡,于是都高高兴兴地来投佛明。他们觉得不管跟谁干,不管是杀什么人,反正都是一样,只要能过逍遥自在的游荡生活,只要能见什么抢什么就行。这都是一些不可救药的家伙,连佛明看到他们,都很轻蔑地对格里高力说:“哼,麦列霍夫,到咱们这儿来的都是些渣滓,不是人……就好像专门挑选的,都是该上绞刑架的!”佛明在心灵深处还一直认为自己是“维护劳动人民的战士”,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常说,但有时候还是说:“我们是哥萨克的解放者……”他一直顽固地抱着这种愚蠢的希望……他又对伙伴们的抢劫装糊涂了,认为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坏事,必须听之任之,认为他以后会除掉这些抢劫分子的,早晚他要成为起义大军的真正统帅,而不是小股匪帮的一个头目……
但是丘玛柯夫却毫不客气地把所有的佛明分子都叫做“匪徒”,而且为了让佛明明白,他佛明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拦路抢劫的土匪,常常争论得喉咙都哑了。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常常争论得非常激烈。
“我是有理想的反苏维埃政府的战士!”佛明气得红着脸,叫道。“你他妈的偏要这样作践我!你明白吗,浑蛋,我是为理想而奋斗?!”
“你别愚弄我吧!”丘玛柯夫反驳说。“你别蒙哄我。别拿我当小孩子吧!哪有你这样有理想的战士?你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一点儿也不掺假。你怎么这样怕这个称号呢?我真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这样侮辱我?为什么就非说丧气话不可呢?我是起义反对政府,同政府作战的。我怎么是土匪……”
“就因为你反对政府,所以才是土匪。土匪总是反对政府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管苏维埃政府是什么样的政府,总是个政府,从一九一七年就是这个政府了,谁要是出来反对政府,谁就是匪。”
“你的脑袋真糊涂!这么说,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将军也是匪了?”
“不是匪又是什么?不过是佩戴将军肩章的匪罢了……再说,将军肩章也算不了什么。咱们也可以戴嘛……”
佛明又擂桌子,又啐唾沫,可是又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好停止这种无益的争论。想说服丘玛柯夫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新加入佛明匪帮的人武器都很齐全,服装也很整齐。几乎所有的人骑的马都很好,可以连续行军,一天跑一百俄里毫不困难。有几个人还有两匹马:骑着一匹,另一匹轻装跟在旁边,叫做“后备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倒换着骑两匹马,让马轮流休息,有两匹马的人一昼夜可以跑二百俄里。
佛明有一天对格里高力说:
“如果咱们一开头每个人都有两匹马,谁他妈的也追不上咱们!民警或者红军都不能抢老百姓的马,他们不便这样干,可是咱们什么都可以干,应该使每个人都有一匹多余的马,这样就永远别想追上咱们了!老年人都说,古时候,鞑靼人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两匹马,有的还有三匹呢。谁能追上这样的人呢?咱们也应该这样干。我就喜欢鞑靼人的这种好办法!”
他们很快都增添了马匹,这样一来,在起初一段时候,的确很难追上他们了。在维奥申重新整编过的民警骑兵队来追捕他们,就没有追上。人数不多的佛明匪帮,因为有了后备马匹,很容易就甩开敌人,往前跑出好几站路,避免冒险作战。
但是在五月中旬,人数几乎为匪帮的四倍的民警骑兵队,用计把佛明匪帮压迫在离霍派尔河口乡包布洛夫村不远处的顿河边上。不过经过短时间的战斗,佛明匪帮还是冲了出来,顺着顿河河岸跑掉了,死伤了八个人。在这以后不久,佛明就提出要叫格里高力当参谋长。
“咱们需要一个有学问的人,也好依照计划、依照地图行动,要不然什么时候再堵住咱们,咱们又要挨打了。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就担任这个职务吧。”
“为了抓几个民警和砍他们的脑袋,用不着什么参谋长。”格里高力皱着眉头回答说。
“任何军队都要有参谋长,你别说废话吧。”
“如果你没有参谋长不能过日子的话,就叫丘玛柯夫干这个差事吧。”
“你为什么不愿意干呢?”
“对这种事儿我一窍不通。”
“丘玛柯夫就通吗?”
“丘玛柯夫也不通。”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偏要我叫他干呢?你是军官,应该在行,应该懂得战术和其他等等的玩意儿。”
“我成了军官,就和你现在成了司令一样!咱们的战术只有一条:在草原上到处逛荡,再就是要多回头看看……”格里高力用嘲笑的口气说。
佛明朝格里高力挤了挤眼睛,并且用手指头点了点。
“我看透你啦!你总是想躲在凉快地方吧?是想呆在凉阴里吗?老弟,这没有用!当排长,当参谋长,都是一回事儿。你以为,要是把你抓住了,当排长就处置轻些吗?你等着瞧吧!”
“我才不这样想呢,你别瞎猜。”格里高力仔细打量着马刀的穗头说。“我不懂的事儿,就不愿意去干……”
“你不愿意干,就算了,你不干我们也能凑合过去。”佛明很不痛快地说。
州里的局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那些大户人家,以前佛明受到热情款待的那些地方,现在到处都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主人一看见匪帮进了村,就一齐逃了开去,躲进果园里或树林里。巡回革命法庭来到了维奥申乡,严惩了许多以前热情接待过佛明的哥萨克。这个消息在各乡里广泛地传了开去,这对那些曾经公开表示同情匪帮的人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两个星期的工夫,佛明在上顿河州各乡里转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匪帮里已经有一百三十来人了,跟踪追击他们的已经不是匆匆改编成的民警骑兵队,而是从南方调来的第十三骑兵团的几个连了。
最近这些天来投靠佛明的人,有很多是从远处来的。他们到顿河上来的途径各不一样:有些是从押解的路上、从监狱里或集中营里逃出来的犯人,但主要的则是一伙脱离了马斯拉克匪帮的几十个人,还有被打垮的库罗契金匪帮的一些残余分子。马斯拉克匪帮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分散开,到各个排里去了,但是库罗契金匪帮的人却不愿意分散。他们所有的人成立了一个独立排,紧紧抱在一起,行动也和其余的人不大一样。在作战中和在休息的时候,他们的行动都很一致,互相维护,要是抢了哪里的合作社或者仓库,全排都把抢的东西放到一堆,然后再平分,严格遵守平等的原则。
有几个是捷列克和库班的哥萨克,穿的都是破烂的束腰无领的袍子;有两个维里柯克尼亚日乡的加尔梅克人,有一个拉脱维亚人,穿的都是靴筒齐大腿的猎人皮靴;还有五个无政府主义的水兵,穿的是蓝白条衬衫和晒退了色的呢制服。这样一来,本来就衣着五光十色、成员十分复杂的佛明匪帮,就更显得光怪陆离了。
“哼,现在你还要抬杠,说你的人不是土匪,说这些人是什么……有理想的战士吗?”有一天丘玛柯夫用眼睛瞟着拉得长长的行军纵队,向佛明问道。“咱们这儿就差革职的神甫和穿裤子的猪了,要不然就成了圣母娘娘大庙会了……”
佛明没有做声。他唯一的愿望是:在自己手下尽可能多集合一些人。只要有人愿意参加,他什么也不管。凡是有人表示愿意在他手下干,他亲自问过,就很干脆地说:
“你可以当兵,我收下你。你去找我的参谋长丘玛柯夫吧,他会把你编进队伍里,发给你枪。”
在米古林乡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穿得很好的鬈发的黑脸小伙子来找佛明,他说他要加入匪帮。佛明问清楚了,这个小伙子是罗斯托夫人,不久前因为持枪抢劫被判了刑,但是他从罗斯托夫的监狱里跑了出来,一听到佛明的消息,就跑到上顿河州来了。
“你是哪一族的人?是亚美尼亚人还是保加利亚人?”佛明问道。
“不,我是犹太人。”小伙子犹豫了一下之后,回答说。佛明听到这意外的回答,茫然不知所措,老半天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在这样意外的情形下该怎么办。他动了动脑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没什么,犹太人就犹太人吧。我们也不嫌这样的人……反正又多了一个人。你会骑马吗?不会吗?能学会的!先给你一匹老实的小骒马,以后你就学会了。你去找丘玛柯夫吧,叫他把你编到队伍里。”
过了几分钟,怒冲冲的丘玛柯夫骑马来到佛明跟前。
“你是发了昏,还是开玩笑?”他一面勒着马,一面喊叫道。
“你派给我一个犹太佬干他妈的什么?我不收!叫他滚远点儿吧!”
“收下吧,收下他吧,总是多一个人嘛。”佛明心平气和地说。
但是丘玛柯夫嘴上冒着唾沫,吼了起来:
“我不收!我要打死他,决不收!哥萨克们都在埋怨了,你自个儿去和他们谈谈吧!”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哥萨克们已经在辎重车旁边把犹太小伙子的绣花衬衫和大裤管的呢裤子剥了下来。一个哥萨克一面试着衬衫,一面说:
“喂,你看见村外那一丛老蓬蒿吗?你快跑到那儿去,在里面躺下来。一直躺到我们离开这儿,等我们走了,你就起来,随便上哪儿去。再别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会打死你的,你最好还是上罗斯托夫找你妈妈。打仗的事儿不是你们犹太佬干的。上帝教过你们做生意,没教你们打仗。没有你们我们能行,能把这口饭吃下去!”
他们没有收留犹太人,可是就在这一天,却笑哈哈地开着玩笑,把维奥申乡各村都闻名的大傻子巴沙编进了第二排。是在草原上把他抓住的,把他带到村子里,给他穿上从一个被打死的红军身上剥下来的一身很漂亮的军装,教他怎样使用步枪,又教了半天使用马刀的方法。
格里高力本来想去拴马桩前看自己的马,但是一看见旁边有一大堆人,就朝人群走去。他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声,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接着就在一片肃静中听见有人用教导的、慎重其事的口气说:
“这样不行,巴沙!怎么能这样劈人?这样只能劈柴,不能劈人。应该这样,懂了吗?如果逮住一个人,你马上就叫他跪下去,要不然劈站着的人很不得劲儿……等他跪下了,你就这样,从后面,照他的脖子上砍……不过可别一直砍下去,要往自己怀里一拉,让刀刃斜着划一下子……”
被一群匪徒团团围住的大傻子站得笔直,紧紧握着出鞘的马刀。他听着一个哥萨克的教导,傻笑着,得意地眯着鼓出来的灰眼睛。他的嘴角上就像马嘴那样,冒着一团团的白沫,唾沫顺着红铜色的胡子直往胸膛上流……他舔了舔肮脏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讷讷地说:
“全懂了,大哥……我就这样干……就叫他跪下,砍他的脖子……使劲砍!你们发给我裤子、褂子、靴子……可是我还没有军大衣呢……你们顶好再给我一件大衣,我就给你们干!我使劲干!”
“等你杀死一个委员,就有大衣穿了。现在你还是说说,去年怎样给你娶的老婆吧。”一个哥萨克说。
傻子那睁得大大的、蒙着一层模糊的网膜的眼睛里,闪过一阵像牲口那样的恐怖神情。他狠狠地骂了几句,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讲了起来。这一切都令人恶心,格里高力不由地浑身一阵哆嗦,急忙走了开去。“我怎么跟这样一些人搞到一块儿了……”他十分苦闷,十分伤心,恨自己,恨这种可厌的生活,心中不由地想道。
他在拴马桩旁边躺下来,竭力不去听傻子的喊叫和哥萨克们的哄笑。“我明天就走。该走啦!”他看着自己那两匹精神饱满的肥壮的马,下定了决心。他一直很细心、很周到地准备着从匪帮里逃出去。他从一个被砍死的民警身上搜到几张填写着乌沙柯夫这个姓氏的证明文件,把这些文件缝到了军大衣里子里。还在两个星期以前,他就开始对马加意照料,好使马能够经得住短时间的、但是非常迅速的猛跑。他按时饮马,细心刷马,过去服役时从来都没有这样仔细洗刷过,在住宿的时候千方百计为自己的马弄粮食吃。所以他的两匹马比其他人的马都长得好,特别是那匹带黑斑的塔甫里亚灰马。那匹马浑身光油油的,身上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高加索的黑银子。
骑上这样的马,毫无问题可以逃脱任何人追赶。格里高力站起来,朝附近一户人家走去。仓房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老婆子,他很有礼貌地问她:
“老大娘,您有镰刀吗?”
“有是有呀,不过鬼才知道镰刀在哪儿呢。你要镰刀干啥?”
“我想到你家园子里给马割点儿青草。行吗?”
老婆子想了想,然后说: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松口气呀?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有些人来了,就要粮食,还有一些人来了,见什么就拿什么。我不给你镰刀!随你怎么样,我都不给。”
“怎么,好大娘,你连青草都舍不得吗?”
“依你说,青草就不需要地来长吗?以后我拿什么来喂牛呢?”
“草原上的草不是很多吗?”
“那你就带着马到草原上去吧,好汉子。草原上的草很多嘛。”
格里高力很懊恼地说:
“老大娘,还是把镰刀借给我吧。我只割一点儿,其余的都还是你的,要不然我们把马往园子里一放,就全糟蹋了!”
老婆子冷冷地看了格里高力一眼,掉过头去。
“你自个儿去拿吧,大概是挂在棚子底下。”
格里高力在敞棚底下找到一把残缺的旧镰刀,当他从老婆子旁边走过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嘟哝说:“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死不绝呢!”
格里高力受不了这种情形,他早就看出,各个村子里的老百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迎接他们的。“他们的看法是对的。”他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割着草,尽量割干净,免得糟蹋。“他们要我们干他妈的什么呀?谁也用不着我们,有了我们,大家都不能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干活儿。这种事儿不能再干了,够了!”
他想着心事,站在自己的马旁边,看着两匹马用柔滑的黑嘴巴贪婪地吃着一把把柔软的嫩草。一个正在变嗓子的小伙子的声音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马真漂亮呀,简直像天鹅!”
格里高力朝说话的人看了看,那是一个刚加入匪帮的阿列克塞耶夫乡的年轻哥萨克,正在看那匹灰马,带着羡慕的神情晃着脑袋。他用着了迷的眼睛盯着马,围着马转了好几圈,还咂了咂舌头。
“怎么,是你的马吗?”
“你问这干什么?”格里高力冷冷地回答说。
“咱们来换换吧!我有一匹枣红马,是纯种顿河马,什么障碍都能跳得过去,腿脚很快,快得不得了!像闪电一样!”
“去你的吧!”格里高力不客气地说。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伤心地叹了口气,在不远处坐了下来。他对着灰马端详了半天,后来说:
“你这匹马有气肿病。它都喘不过气来了。”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用草秆子剔着牙。他喜欢起这个天真的小伙子来了。“你不换吗,大哥?”他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格里高力,小声问道。
“我不换。就是搭上你,我也不换。”
“你这马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自个儿制造的。”
“请你说实在的!”
“都是那个门儿里出来的:骒马生的嘛。”
“干吗偏跟这样的傻瓜说话。”小伙子气嘟嘟地说过这话,便走到一边去了。
在格里高力面前,是空荡荡的、好像死绝了人的村子。除了佛明的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扔在胡同里的牛车、院子里的劈柴墩子和匆匆剁在上面的斧子、扔在旁边的没有砍削好的木板、懒洋洋地在街心里啃小草的没人管的老牛、井栏杆旁边翻倒的水桶——这一切都说明,村子里的和平生活突然被破坏了,村子里的人都扔下没有做好的活儿,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年哥萨克军队在东普鲁士进军的时候,格里高力也见过这种荒凉情景和这种老百姓匆忙逃跑的迹象。现在他又在自己的故乡看到了这种情形……当年的德国人和现在的上顿河州老百姓都用同样忧郁和憎恨的目光迎接他。格里高力想起刚才和老婆子谈的一番话,解开衬衣领口,苦闷地朝四面望了望。心里又痛楚起来……
太阳晒得大地热烘烘的。小胡同里散发着淡淡的尘土气味,滨藜气味和马汗气味。在村边树林里,白嘴鸦在架满窝巢的高高的柳树上喳喳叫着。一条草原小溪,在一片谷地上面吸足了泉水之后,缓缓地从村子里流过,把村子分成两半。小溪两边是一座宽敞的哥萨克院落,一户户人家都深藏在茂密的果树丛中,有遮掩着窗户的樱桃树,有枝叶繁茂的苹果树,苹果树伸展着一丛丛绿叶和一嘟噜一嘟噜嫩苹果在迎接太阳。
格里高力用模糊了的眼睛望着一座长满拳曲的车前草的院子,望着关闭着黄黄的护窗的麦秸顶房子,望着高高的提水吊杆……场院旁边,一根旧篱笆桩子上,挂着一具马头骨,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发了白,两个空眼窝黑洞洞的。一条翠绿的南瓜蔓也像螺旋似的爬到这根篱笆桩子上,去迎接阳光。南瓜蔓已经爬到桩子顶上,那毛茸茸的须子缠住了马头骨的凸出部位,缠住了死马的牙齿,茸拉下来的瓜蔓头儿正在寻找可以依附的东西,已经快要够到不远处一丛绣球花枝儿了。
这一切格里高力是在梦里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看见过?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痛苦的惆怅情绪,便脸朝下趴在篱笆脚下,用手捂住脸,直到远处传来拖长声音的口令声:“备马!……”他才站了起来。
夜里行军的时候,他从队伍里走出来,停了下来,装做重新系马鞍的样子,后来仔细听了听渐渐走远和越来越小的马蹄声,他又跳上马去,离了大道朝一旁飞速地跑去。
他打着马一刻不停地跑了有五六俄里,然后才让马换成小步,仔细听了听:后面是不是有人追赶?草原上静悄悄的。只有山鹬在沙丘上如怨如诉地互相呼唤着,再就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狗吠声。
黑黑的天上,布满了金光闪闪的星星。草原上一片寂静,只有微风送来一阵阵又亲切又苦涩的野蒿气味……格里高力在马上直了直身子,轻松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十七
离天亮还早,格里高力就来到鞑靼村对面的草甸子上。他在村子以下顿河水浅的地方把衣服脱光,把衣服、靴子和枪都捆在马头上,用牙齿叼着子弹盒,和马一同洑起水来。河水冰得他实在够戗。他竭力撑持着,用右手迅速地划着水,用左手紧紧握着缠在一起的两根马缰,小声给一面洑水,一面直哼哧和打响鼻的两匹马鼓劲儿。
他在岸上匆匆穿好衣服,勒了勒马肚带,为了让马暖暖身子,打着马飞快地朝自己的村子跑去。因为军大衣浸了水,马鞍两侧水漉漉的,衬衣也湿了,所以他身上非常冷。他的牙齿磕打着,背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噤,浑身都在哆嗦着,但是因为跑得很快,他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让马放慢了脚步,他朝四下里张望着,仔细听着。他决定把马放在一条深沟里,便从乱石丛中朝沟底走去。乱石在马蹄下乒乒乓乓直响,马掌踢得火星到处乱飞。
格里高力把马拴在一棵从小就熟悉的枯榆树上,便朝村子里走去。
那是麦列霍夫家的老房子,那黑糊糊的是一棵棵的苹果树,那是直指北斗星的提水吊杆……格里高力激动得喘着粗气,走到河边,小心翼翼地爬过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走到没有关护窗的窗户跟前。他只听见心在激烈地跳动,还听见血在脑子里嗡嗡地翻腾。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棂,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敲击声。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他看到她把双手按到胸前,听见她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哼哼声。格里高力打了一个手势,叫她把窗户打开,便摘下步枪。阿克西妮亚把两扇窗子都打了开来。
“小声点儿!你好!别开门,我爬窗户进去。”格里高力小声说。
他站到墙根上。阿克西妮亚的光光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胳膊哆嗦得厉害,在他的肩膀上直跳,这胳膊是那样亲,所以它的哆嗦也传到了格里高力身上。
“阿克秀莎……等一等……把枪接过去。”他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格里高力用手按住马刀,跨进了窗户,把窗子关上。
他本想拥抱阿克西妮亚,但是阿克西妮亚沉甸甸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抱住他的双腿,把脸贴在他的湿漉漉的大衣上,因为憋着哭,憋得浑身直打哆嗦。格里高力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板凳上。阿克西妮亚俯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响,只是不住地哆嗦着,用牙齿咬住军大衣领子,免得哭出声来,免得惊醒孩子们。
看样子,像她这样刚强的女子,也痛苦得受不住了。看样子,这几个月她过得日子很不是滋味……格里高力抚摩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头发和那热烘烘、汗津津的额头。他让她尽情地哭了一阵子,然后才问:
“孩子们都好吗?”
“都很好。”
“杜尼娅呢?”
“杜尼娅也好……好好的……很结实。”
“米沙在家吗?别哭吧!别哭了,我的小褂都叫你哭湿了……阿克秀莎!我的亲爱的,哭够啦!时间很少,没有工夫哭了……米沙在家吗?”
阿克西妮亚把脸上的泪擦了擦,用两只湿手捂住格里高力的两腮。她含泪笑着,用眼睛盯着自己的心上人,小声说:
“我不哭了……再不哭了……米沙不在家,已经上维奥申有一个多月了,在一个部队里当差,你来看看孩子们吧!哎呀,我们真没想到你来呀!……”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格里高力俯下身去看着他们,站了一会儿,便踮着脚走开去,一声不响地挨着阿克西妮亚坐了下来。
“你怎么样?”阿克西妮亚很亲热地小声问道。“你怎么回来的?你在哪儿呆着的?要是抓住你怎么办?”
“我是来接你的。大概,不会抓住我!你走吗?”
“上哪儿去?”
“跟我走。我是从匪帮里跑出来的,我原来在佛明手下,你没听说吗?”
“听说了。可是我跟你上哪儿去呢?”
“上南方去。上库班,或者上更远的地方。咱们能过下去,凑凑合合能养活自己,不是吗?不管干什么活儿都累不倒我。我这双手应该干活儿,不应该打仗。这几个月,我心里难受死了……噢,这话以后再说吧。”
“孩子们呢?”
“留给杜尼娅,以后看情形再说,以后也可以把他们接出去嘛。怎么样?你走吗?”
“格里沙……格里什卡……”
“别这样!不要哭。够了!以后咱们再哭吧,还有时间哭……收拾收拾吧,我的马在沟里等着呢。怎么样?走吗?”
“你以为我怎样呢?”阿克西妮亚忽然大声说,接着便惊骇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看了看孩子们。“你以为我会不走吗?”她已经换成小声问道。“我一个人在家里舒服吗?我走,格里什卡,我的心肝儿!我步行也行,跟着你爬也行,反正我再也不一个人留下来了!我离开你就没法子活……你就是把我杀了,也不要再把我扔下!……”
她使劲把格里高力搂在怀里。他亲了亲她,侧眼朝窗外望了望。夏夜是很短的。要抓紧走。
“你是不是睡一会儿呢?”阿克西妮亚问。
“瞧你说的!”他惊骇地叫道。“天快亮了,该动身了。你穿上衣服,去把杜尼娅叫来。咱们和她商量商量。咱们要在天亮前赶到干谷。白天就在那儿的树林里躲上一天,到夜里再走。你能骑马吧?”
“天啊,不管怎么走都行,别说是骑马了!我总在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常常梦见你呀……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呢……”阿克西妮亚用牙齿咬着头发夹子,匆匆忙忙地梳着头,一面含糊不清地小声说着话。她很快穿好衣服,便朝门口走去。
“把孩子们叫醒吗?你看他们一眼也好啊。”
“不,不要。”格里高力断然说。
他从帽子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但是等阿克西妮亚一走出门去,他就急急忙忙走到床前,亲了孩子们半天,后来又想起娜塔莉亚,想起自己的艰难的一生中的许多事情,哭了起来。
杜尼娅一跨进门槛,就说:
“唉,你好啊,小哥!你回来啦?你在草原上浪荡到什么时候呀?……”她换成了哭腔。“孩子们总算盼到爹了……爹还活着,可是孩子都跟孤儿一样了……”
格里高力抱住她,严肃地说:
“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你别这样吧,妹妹。我听够这种腔调了!我自个儿的眼泪和痛苦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叫你来,不是要你哭的。你能把孩子们领回去扶养吗?”
“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带着阿克西妮亚到外面去。你能把孩子们领回去等我找到活儿干,再把孩子们接去?”
“好吧,我不管谁管!既然你们俩都要走,我就带回去。总不能把他们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们丢给外人吧……”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亲了亲杜尼娅,说:
“多谢你了,妹妹!我知道你不会推托的。”
杜尼娅一声不响地坐到大柜子上,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走?马上就走吗?”
“是的。”
“房子怎么办?家里的东西呢?”
阿克西妮亚犹犹豫豫地回答说:
“你看着办吧。或者叫人来住,或者随便怎么样。家里留下的衣服和别的一些东西,你就拿去吧……”
“我怎么对别人说呢?别人要是问起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说呢?”杜尼娅问道。
“你说,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格里高力转过身朝着阿克西妮亚。“阿克秀莎,快点儿收拾收拾吧。东西不要多带,带上一件厚褂子、两三条裙子,带几件内衣和头两天吃的东西,就行了。”
等到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跟杜尼娅告过别,亲过一直没有醒的孩子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来到河边,顺着河边走到拴马的沟里。
“以前咱们到亚戈德庄上去,就是这样走的,”格里高力说,“不过那时候你拿的包袱大一点儿,而且咱们都还年轻……”
心花怒放的阿克西妮亚从旁边看了格里高力一眼。
“可是我还害怕:这恐怕是做梦吧?把你的手给我,叫我摸摸看,要不然我还不相信呢。”她轻轻地笑起来,一面走,一面靠在格里高力的肩膀上。
他看到她那哭肿了的眼睛闪着幸福的光芒,看到她的两腮在朦胧的晨曦中泛着灰白色。他亲热地笑着,心里想:“说走就走,就像是去串门子一样……她什么也不怕,真是一个好样的女子!”
阿克西妮亚好像是在回答他心里的话,说:
“你看,我就是这样……你就像是对一只小狗吹了一声口哨,我就跟着你跑了。格里沙,我这样听话,因为我爱你、想你呀……我就是舍不得孩子们,就我自己来说,我连哼都不会哼一声。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就是去死我也情愿!”
两匹马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轻轻嘶叫起来。天很快要放亮了。东方天边已经隐隐露出粉红色。顿河上升起晨雾。
格里高力解下马来,扶着阿克西妮亚上了马。马镫系得长了一些,阿克西妮亚的脚踩上去很不稳实。他恨自己事先想得不周到,把马镫皮带挽了挽,就跳上另一匹马。
“跟我走,阿克秀莎!咱们出了沟,就放马快跑。颠一点儿,不要紧。你别松缰绳。你骑的这匹马不大喜欢松缰绳。小心膝盖。这马有时候淘气,会咬膝盖。好,走吧!”
离干谷有八俄里。不大的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跑完了这段距离,太阳出山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树林旁边。格里高力在树林边上跳下马来,又扶着阿克西妮亚下了马。
“喂,怎么样?没有骑惯马,乍一骑够戗吧?”他笑着问道。
跑得满脸通红的阿克西妮亚眨了眨两只黑眼睛。
“挺好嘛!比步行好多了。不过我的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转过脸去,格里沙,我要看看我的大腿。腿上的皮有点儿疼呢……恐怕是磨破了。”
“没关系,会好的。”格里高力安慰她说,“你多少活动活动,要不然腿要打哆嗦的……”他带着亲热的开玩笑神气眯缝起眼睛说,“嘿,你真不简单呀!”
他在洼地里选定了不大的一块空地,说:
“这就是咱们的宿营地了,来吧,阿克秀莎!”
格里高力卸了马鞍,绊起马腿,把马鞍和武器放到树棵子底下。青草上落了密密的一层露水,青草因为罩上了露水,变成了灰白色,但是在朦胧的晨雾还没有散尽的斜坡上,青草还泛着幽暗的蓝色。橙黄色的野蜂在半开的花苞上打盹。百灵鸟在草原上空歌唱,鹌鹑在庄稼地里,在芳香的野花丛里一声声地高叫:“该睡了!该睡了!该睡了!”格里高力把一丛小橡树棵子旁边的青草踩了踩,头枕着马鞍,躺了下来。鹌鹑打架的一阵阵叫声、百灵鸟那使人沉醉的歌声、从顿河那边一夜没有凉下来的沙地上吹来的暖风——这一切都在催人入睡。一连几夜没有睡的格里高力,实在该睡了。鹌鹑劝他睡,他也实在困了,于是闭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亚坐在旁边,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用牙齿撕着香甜的淡紫色花瓣。
“格里沙,这儿不会有人来抓咱们吧?”她用野花的秆儿划着格里高力那胡子拉碴的腮帮子,小声问道。
他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过来,沙哑地说:
“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这会儿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要睡一会儿,阿克秀莎,你看着马。等会儿你再睡,我困死了……要睡了……已经四天四夜没睡了……以后再说话吧……”
“睡吧,心肝儿,好好睡吧!”
阿克西妮亚俯下身去看着格里高力,把披散在他的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撩开,轻轻亲了亲他的腮帮子。
“我的心肝儿,格里什卡,你头上这么多白头发呀……”她小声说。“你大概是老了吧?不久以前你还是一个小伙子呀……”她带着想笑又笑不出的忧郁神情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的脸。
他睡着,微微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他那尖儿晒成了焦黄色的黑睫毛微微哆嗦着,上嘴唇轻轻动着,露出密密实实的白牙。阿克西妮亚仔细看了看他,这才发现,分别了这几个月,他的模样变得太厉害了。在她的心上人的眉毛中间那几道很深的横纹里,在嘴唇的纹丝里,在尖尖的颧骨上,都流露着一种冷峻的、几乎是残酷的表情……于是她才第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时候,骑着,拿着出鞘的马刀,那样子一定是很可怕的。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一双虬筋盘结的大手,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阿克西妮亚轻轻地站起来,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尽量不让草上的露水打湿裙子,然后跨出小片空地向前走去。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淙淙流着,冲得石头哗哗响着。她走到洼地的最低处,这里到处是绿苔斑斑的石板,她喝了一通冰凉的溪水,洗了洗脸,用头巾把红扑扑的脸擦干了。她的嘴角一直荡漾着无声的微笑,眼睛放射着喜悦的光芒。格里高力又和她在一起了呀!神秘的未来又用梦幻般的幸福招引着她……阿克西妮亚在不眠的夜里流过多少眼泪,这几个月她忍受了多少痛苦呀。还是在昨天白天,在菜园子里,附近几个锄土豆的妇女唱起一支怨女歌,她的心就痛得揪成了一团,她不由地听了起来:
灰鹅呀,灰鹅,快回家吧,
你们洑水还不够吗?
你们洑水还不够吗,
我这个女人都哭够啦……
一个高高的女声在领唱,倾诉自己的苦命,阿克西妮亚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睛里往外直涌。她想干干活儿,好把什么都忘掉,把心里翻腾起来的痛苦压下去,但是泪水模糊了眼睛,一颗颗的泪珠子滴在碧绿的土豆叶子上,滴在已经没有力气的手上,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活儿也干不下去了。她扔下锄头,躺到地上,两手捂住脸,让眼泪尽情地流出来……
昨天她还在咒骂自己过的日子,觉得周围一片阴暗,一片凄凉,就像阴天那样;可是今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喜气洋洋,一片光明了,就像是夏天里下过了一场及时好雨。“我们也会有好日子过的!”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在初升的太阳那斜斜的光线下闪闪发光的镂花状的橡树叶子,心中想道。
树棵子旁边向阳的地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芬芳的野花。阿克西妮亚采了一大抱野花,小心翼翼地在离格里高力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回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编起了花环。她编的花环绚丽多彩,十分好看。阿克西妮亚对着花环欣赏了老半天,然后又插上几朵玫瑰花儿,把花环放在格里高力的头前。
九点钟左右,格里高力被马嘶声惊醒了,他惊骇地坐起来,用手在身旁摸索着,寻找武器。
“没有人,”阿克西妮亚小声说,“你怕什么呀?”
格里高力擦了擦眼睛,眯着惺忪的睡眼笑了。
“像兔子一样过日子过惯了。就是在睡梦里,也要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一有什么动静,就要打哆嗦……这种习惯一下子是改不了的。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你是不是再睡一会儿呢?”
“要是依着我睡,那我得睡上几天几夜。咱们还是来吃早饭吧。面包和小刀在我的马鞍袋里,你去拿吧,我去饮饮马。”
他站起身来,脱下军大衣,舒展了一下肩膀。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直响,树叶子一响起来,就听不见淙淙的流水声了。
格里高力走到小溪边,用树枝和石头垒了一道埝子,用马刀刨了些土,把土填到石头缝儿里。等到他做的小池子灌满了水,他就把马牵过来,让马喝了一通水,然后又摘下马笼头,放马去吃草。
在吃早饭的时候,阿克西妮亚问:
“咱们打这儿上哪儿去呢?”
“上莫罗佐夫斯克去。咱们骑马走到普拉托夫,以后就步行。”
“马怎么办?”
“把马扔掉。”
“可惜呀,格里沙!这样好的马,那匹灰马简直好看极了,也要扔掉吗?这匹马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弄来的呗……”格里高力不高兴地冷笑了一下。“是从一个塔甫里亚人手里抢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说:
“不管可惜不可惜,都要扔掉……咱们又不能卖马。”
“你干吗要带着枪走呀?咱们要枪有什么用?万一叫人看见了,咱们还要倒霉呢。”
“夜里谁会看见咱们呢?我留着枪是护身的。没有枪,我就有点儿害怕……咱们要扔掉马,也要扔掉枪。那时候就用不着枪了。”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躺在铺开的军大衣上。格里高力竭力克制着睡意,可是怎么都克制不住;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支着头,对他讲着他不在家时她的日子是怎样过的,这几个月来她是多么痛苦。格里高力在克制不住的迷糊状态中听得见她那平和的声音,却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眼皮。有时候他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小,以至完全消失。格里高力哆嗦两下,醒了过来,可是过几分钟,又闭上眼睛。他很想听听,竭力克制睡意,可是实在太疲倦了。
“……他们很想你,常常问:我爹上哪儿去啦?我想法子哄他们玩儿,跟他们亲热。他们后来习惯了,跟我亲热起来,不再常去找杜尼娅了。波柳什卡很文静,很听话。我用布片子给她做个洋娃娃,她就抱着洋娃娃坐在桌子底下玩起来。有一回,米沙特卡从街上跑回来,浑身直打哆嗦。我问他:‘你怎么啦?’他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孩子们都不跟我玩了,他们说:你爹是土匪。妈妈,他当真是土匪吗?土匪是什么样子?’我就对他说:‘你爹才不是土匪呢。他是个……落难的人。’他就一个劲儿地缠着我问:为什么是落难的人,落难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怎么都对他说不明白……格里沙,是他们自个儿喊我妈妈的呀,别以为是我教他们的。米沙对他们也不错,挺亲热。他跟我不打招呼,见了面就扭过头,从旁边走过去,可是有两回他还从镇上给孩子们带了糖来呢。普罗霍尔一直在为你伤心。他说,这个人完了。上个星期他还来过,一说起你,他都流泪了……他们还上我这儿搜过,想找枪呢:又在房檐下搜,又到地窖里搜,到处都搜……”
格里高力没有听她讲完,就睡着了。在他的头顶上,有一棵小榆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低语着。黄黄的光斑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阿克西妮亚把他的闭着的眼睛亲了半天,后来她把脸贴在格里高力的胳膊上,也睡着了,在梦里还笑着。
* * *
深夜里,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干谷。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高地上下来,来到旗尔河边。秧鸡在草地上吱吱喳喳,青蛙在芦苇荡里呱呱乱叫,野鸭子在远处低声哼哼。
河边是一大片果园,在夜雾中显得阴森森、黑沉沉的。
格里高力在离小桥不远处勒住马。村子里静悄悄的。格里高力用靴后跟踢了踢马,把马头拨向一旁。他不想从桥上过去。他怀疑这种寂静,怕这种寂静。他们在村边蹚水过了河,刚刚拐进一条小胡同,就从沟里冒出来一个人,接着又出来三个人。
“站住!什么人?”
格里高力听到吆喝声,就像挨了一棒似的,哆嗦了一下,就勒住了马。他迅速地镇定了一下,就大声回答说:“自己人!”接着就一面急转马头,一面小声对阿克西妮亚说:“向后转!跟我跑!”
这是刚来到这里宿营的一支征粮队的四名哨兵。四个人一声不响、不慌不忙地朝他们走来。有一个人站下来抽烟,划着了火柴。格里高力使劲抽了阿克西妮亚的马一鞭。那匹马往前一冲,就飞跑起来。格里高力趴到马脖子上,跟在后面跑起来。有几秒钟静得叫人难受,接着就是一阵像打雷一样的乱枪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格里高力听到的是猛烈的子弹啸声和拉得长长的吆喝声:
“开枪——枪!……”
格里高力在离小河一百丈远的地方追上了大步飞跑的灰马,等两匹马跑齐了,他大声喊道:
“趴下,阿克秀莎!趴低点儿!”
阿克西妮亚勒了勒缰绳,就朝后仰了仰,向一边倒去。格里高力急忙扶住她,要不然她就跌下去了。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儿?快说嘛……”格里高力沙哑地问道。
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朝他的胳膊上倒下去。格里高力一面跑着,把她搂到自己怀里,一面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我的天啊!你说一句话也好啊!你这是怎么啦?!”
但是他没听到默默无言的阿克西妮亚说一个字,没听到她哼一声。
在离村子有两俄里的地方,格里高力急转弯离开大路,来到一条沟里,下了马,抱起阿克西妮亚,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脱下她身上的厚布褂子,撕开她胸前的印花布小褂和汗衫,摸到了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西妮亚的右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下面穿了出来。格里高力用血糊糊的、哆哆嗦嗦的手从鞍袋里掏出自己的一件干净衬衣和一个急救包。他抱起阿克西妮亚,用膝盖支住她的脊背,给她包扎起伤口来,想堵住锁子骨下面往外直涌的血。衬衣布片和绷带很快就黑糊糊的,湿透了。阿克西妮亚那半张着的嘴里也往外冒血,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格里高力吓得要死,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这一生中能够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顺着陡峭的沟波,顺着荒草萋萋、到处是羊屎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沟底走去。她那软软地耷拉下来的头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得见阿克西妮亚的咝咝的、直打呛的呼吸声,感觉得出一股股热血从她的身上流出来,嘴里的血往他的胸膛上直流。两匹马也跟着他来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丁丁当当地晃荡着嚼子,吃起肥茁茁的青草。
黎明以前不久,阿克西妮亚死在格里高力的怀里。她一直没有清醒过。他一声不响地亲了亲她那冰凉的、流血流咸了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当胸撞了他一下,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仰面栽倒了,但是他马上惊骇地跳了起来。他又一次栽倒,光脑袋冬的一声碰在石头上。后来他索性跪着,从鞘里抽出马刀,挖起坟坑来。土地湿乎乎的,很容易挖。他急着要挖好,可是喉咙里憋得喘不上气来,他为了好喘气,把身上的小褂撕开。黎明前的凉气冰得他的汗漉漉的胸膛凉丝丝的,他挖起来不那么吃力了。他用手和帽子把土往外捧,一分钟也不休息,但是等他挖成一个齐腰深的坟坑,还是费了不少时间。
他在明媚的朝阳下,把自己的阿克西妮亚埋葬了。在坟坑里,他把她那两条已经泛出死白色的黑糊糊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又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土粒落进她那半睁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昏暗了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别,心里认定,他们离别不会很久了……
他用手掌把坟包上的黄土仔细拍平了,低下头,轻轻摇晃着身子,在坟前跪了老半天。
现在他不必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在灰尘弥漫的旱风中,太阳渐渐升到土沟的上空。阳光把格里高力的没戴帽子的头上那密密的白发染成银色,阳光在他的灰白的、僵得十分可怕的脸上不停地晃动着。他抬起头来,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看到头顶上是黑黑的天空和亮得耀眼的黑黑的太阳。
十八
初春时候,等积雪化尽,在雪下埋了一个冬天的枯草也干了,草原上常常烧起春天的野火。春风吹着野火像一条条流水似的流开去,贪婪地吞食着干枯的梯牧草,掠过一片片高高的驴蓟,横扫褐色的艾蒿,在洼地上弥漫开来……过后很久,草原上烧焦和干裂的土地都散发着焦糊气味。四周的嫩草绿油油的,无数百灵鸟在草原上空的蓝天里歌唱,北飞的大雁在嫩绿的草地上打食儿,前来过夏天的小鸨在做窝儿。可是在野火烧过的地方,烧焦的、死沉沉的土地还是黑不溜秋的。鸟儿不在这里做窝儿,野兽走到这里要绕着走,只有到处游荡的疾风从这儿飞过,把灰白色的灰烬和焦糊的黑尘土刮得远远的。
格里高力的生活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黑了。他失去了他心爱的一切。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坏了他的一切。只剩了两个孩子。但是他还战战兢兢地撑持着,好像他那实际上已经毫无意义的生命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些价值似的……
他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以后,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了三天三夜,既不回家,也不上维奥申去自首。到第四天,他把马扔在霍派尔河口乡的一个村子里,渡过顿河,徒步朝司拉晓夫橡树林走去,四月里佛明匪帮就是在这里的树林边上第一次被打垮的。那时候他就听说橡树林里住着很多逃兵。格里高力因为不愿意回到佛明那里,所以就去找逃兵。
他在大树林里游荡了好几天。他饿得难受,但是又不敢到有人家的地方去。阿克西妮亚一死,他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胆量。他听到树枝折断声、密林里的窸窣声、夜里的鸟叫声,都会感到恐怖和惊慌。格里高力吃的是没有熟的草莓、一些很小的蘑菇、榛树叶,实在饿得够戗。第五天晚上,他在树林里遇上几个逃兵,逃兵把他带到他们住的土窑里。
他们一共有七个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老百姓,从去年秋天开始征兵的时候,就在树林里住下来了。他们住在一座很大的土窑里,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差不多什么东西都不缺。夜里他们常常回家去看看;回来的时候,就带些面包、干粮、小米、面粉、土豆,有时候就去别的一些村子里偷一两头牲口,所以吃肉也不困难。
有一个逃兵,以前在第十二哥萨克团里当过兵,认识格里高力,所以没费什么周折就把他收留下来了。
* * *
格里高力算不清过了多少苦闷、冗长的日子。在十月以前,他在树林里马马虎虎能过得下去,可是等到落起秋雨,接着又冷起来,他就空前强烈地想念起孩子和家乡……
为了凑合着打发日子,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土炕上,用木头剜勺子,做木碗,用软石头雕刻玩具小人和动物。他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尽量不让毒害心情的乡愁闯入心中。白天他能够这样,但是在漫长的冬夜里,他不能不愁思苦想,百感交集。他在土炕上翻来翻去,往往很久不能入睡。白天里,土窑里的人谁也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苦恼的话,但是夜里他常常打着哆嗦醒来,用手在脸上不住地擦着:他的两腮和半年没刮过的浓浓的大胡子都湿漉漉的,流满了眼泪。
他常常梦见孩子们,梦见阿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几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格里高力的一生已经过去,而过去的一生就像一场短短的噩梦。“要是能再回家乡一趟,看看孩子们,那时候就是死也不怕了。”他常常这样想。
快到春天的时候,有一天,丘玛柯夫忽然来了。他身上直到腰部都湿透了,但是他依然精神抖擞,忙手忙脚的。他在炉旁把衣服烤干了,也烤了烤身子,便爬到炕上挨着格里高力坐了下来。
“麦列霍夫,自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我们可是逛荡够了!到过阿斯特拉罕,也到过加尔梅克草原……逛遍了东南西北!杀的人就没有数了。他们把亚可夫·叶菲莫维奇的老婆抓了去当人质,把他的家产也没收了,所以他就发了疯,下命令要杀一切给苏维埃政府当差的人。于是就接连不断地杀起人来:教师也杀,各种各样的大夫也杀,农艺师也杀……什么他妈的人都杀!可是现在我们完了,全完了。”他还冷得缩着脖子,叹着气说。“头一次是在济山镇附近打垮我们的,一个星期以前,又在索伦内附近收拾了我们。夜里从三面包围了我们,只留下通山上的路,可是山上的雪齐马肚子深……天蒙蒙亮就用机枪一扫,全完了……把所有的人都扫光了。只有我和佛明的儿子两个人逃脱了性命。佛明从去年秋天就把达维德卡带在身边了。亚可夫·叶菲莫维奇本人也阵亡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头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打穿了膝盖,第二颗子弹打在头上,从头上划过去。他从马上摔下来三次。我们停下来,把他扶起来,扶上马去,可是他跑了没有多远,就又摔了下来。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打在腰上……我们就把他扔下。我跑出有一百丈远,回头看了看,有两个骑马的人正在用马刀砍躺在地上的佛明呢……”
“这不稀奇,必然是这种下场。”格里高力冷淡地说。
丘玛柯夫在他们的土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向他们告别。
“你上哪儿去?”格里高力问道。
丘玛柯夫笑着回答说:
“去找便宜活儿干干。你是不是跟我一块儿去?”
“不,你一个人去吧。”
“是啊,咱们过不到一块儿呀……麦列霍夫,你干的活儿,剜勺子剜碗,我可是看不中,”丘玛柯夫用嘲笑的口气说,又摘下帽子,鞠了个躬,说:“耶稣救主,诸位老老实实的绿林好汉,谢谢你们的盛情,谢谢你们的招待。叫上帝赏给你们一些快活日子吧,不然的话,你们这儿可是太没有味道了。你们住在树林里,对着破车轮子祷告,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呀?”
格里高力在他走了以后,又在树林里过了一个星期,然后就收拾收拾要走。
“要回家吗?”一个逃兵问他。
格里高力微微笑了笑,这是他来到树林里以后第一次笑。
“回家。”
“等到春天再走吧。五月一号要大赦了,那时候咱们再散伙吧。”
“不,我不能等了。”格里高力说过,就和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鞑靼村对面的顿河边。他朝着自家的院子望了半天,因为又高兴又激动,脸都白了。然后摘下步枪和挂包,从挂包里掏出针线包、麻线、一瓶擦枪油,不知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子弹一共是十二夹子,另外还有二十六颗零散的。
在一处陡崖边,岸边的冰已经化了。碧绿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冲击着周围针刺状的冰凌。格里高力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然后把子弹撒出去,又在大衣襟上仔细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面,他踩着已经化得千疮百孔的三月的青色残冰,过了顿河,大踏步朝自己的家走去。他老远地看见米沙特卡在河边的斜坡上,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朝米沙特卡跑去。
米沙特卡正在敲石头上的水溜,扔着玩儿,仔细看着青青的碎冰往坡下滚。
格里高力走到坡前,气喘吁吁地、沙哑地唤了唤儿子:
“米申卡!……好孩子!……”
米沙特卡惊骇地看了看他,就垂下了眼睛。他认出这个满脸胡子,样子很可怕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格里高力在树林里夜间想起孩子们的时候小声说过很多温柔、亲热的话,现在那些话全从脑子里飞走了。他跪下来,亲着儿子的冰凉的、红红的小手,只是用结结巴巴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好孩子……好孩子……”
然后格里高力抱起儿子,用干干的、热辣辣的眼睛如饥似渴地看着儿子的脸,问道:
“你们在家里怎么样?……姑姑、波柳什卡都好吗?”
米沙特卡还是没有看父亲,小声回答说:
“杜尼娅姑姑很好,可是波柳什卡秋天就死了……害白喉病死的。米沙叔叔当兵去了……”
还算好,格里高力在不眠之夜里幻想的不多的一点儿东西,现在得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这一生仅剩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还感到大地,感到这广阔的、在寒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世界是亲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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